吴悦石画牡丹 吴悦石中国画教育访谈录(五)
刘洪郡:关于画家的禀赋,清代袁枚首提"性灵说",讲究"直指心灵,不拘格套",简单讲来,就是一个人的性格有很多闪光点,好玩。比如具有"童心"、爱好"玩石"、爱好"美色"、喜欢"美酒"等等,往往在其把欢之时,天机迥出,才技卓颖,而创传世之作。吴老师是颇具才情的画家,对此,您有何感受?
吴悦石:"性灵说"其实是点出了一件艺术品的生命之所在,没有性灵的东西不活泼。就是要把自己性灵深层、未开发的东西剥开,让它出来。前人说的"蒙养生活"是指很宽泛的一个道理,但在宽泛之中需要自己去揣摩。各方面包括玩奇石、玩花鸟虫鱼,我们当然可以指责,也可以不指责。
过去那些旧文人的一套生活都有历代的传习,尤其是唐以后,这些都是文化生活的一部分,例如"小红低唱我吹箫"的诗句反映出当时的这种生活;再如苏东坡带一个朝云,这在士人生活中都是很平常的。
比如,登高、观泉、抚松、泛舟等,然后性灵得以阐发。"灵光一现"就是说突然间在某一件东西上、某一件作品上、某首诗的一个字一句话上迸发出灵性,使物象活灵活现、不呆板、不刻板,也不是那种平铺直叙能说出来的。这把"性灵说"活化了,也从另外一个角度说明了我们在从事艺术创作的时候该从何入手。
此外,也不要让性灵蒙上灰尘,把性灵活脱脱地放出来,然后让人去认识,这样的作品才有生机。现在有许多作品都是一次又一次反复地制作,这样的作品就不见性灵。所以我们说学中国画、学中国书法着重学什么呢?关键就是见"性灵"。
见字见人、见画见人,就是说要见人,要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要见笔,假如一笔中重复三四遍,那就什么都看不见了,这就是中国文化和其他文化在艺术见解上的不同、欣赏习惯上的不同。为什么这样的好作品少、这样的人少,就是因为不见性灵,"作"的成分多,另外还有一些是天分不够,性灵也出不来。
学问不到那个层面就洒脱不起来,见人见事见物就拘谨,只有才分大的人才能活脱出来,这个出来了大家一看才是传世的东西,人人都知道。
刘洪郡:中国的绘画精神是写意,讲求直抒胸臆,要言不繁。吴老师理想中的写意精神是怎样一个概念?
吴悦石:这其实是现在着重要谈的一个大问题,这个时代大家都在谈写意,都把写意反复重新再认识,这其实是一个好现象。国家强盛后认识到自己文化真谛之所在,中国文化之所以不同于西方文化,不同于其他民族的文化,关键就在于它的写意精神。
这个精神不是说现在才有,其实从上古时期以来都是写意精神,中国文化从开天辟地以来都是大写意。例如,盘古开天地,一斧子就把混沌劈成两半;夸父逐日,其杖化为邓林;《庄子》中有云:"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李太白的诗句"黄河之水天上来"。
这些表现出来的都是大写意精神。我们这个时代没有大写意精神,诗人也没有这样的胆略,缺少这样的精神世界,所以也写不出这样的诗句。由于国家现在的进步,我们因此才认识到了现在所缺失的,我们许许多多口号似的东西包括"大跃进"的口号都不如古人的豪迈。
只有郭沫若当时特别赞赏的一首民谣够气势:"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其实那个时代就这首民谣是好的,亘古未见,很少有超过这首民谣的。至于诗人的诗歌最豪迈的不过是郭小川的饮酒诗,除了毛主席写的诗歌还有那种气,写旧诗的基本没有了。
从有文字以来,我们阅读的典籍之中看到的那种精神,古代还是高峰。我们看文化的发展,春秋时代,宋元君见画者,解衣磅礴之后,包括传世的两汉大石雕都是大写意。中国文化是把对物象精神上的理解通过文化诠释出来,不是刻意地刻一个形。
希腊就不同,希腊讲究写实,雕塑就连一个血管都要表现出来,它就不具有写意精神。我们从一开始同一个时代出来的东西都是经过改变后的,眼睛所看到的和后来创作出来的东西是不一样的,既不离谱,又有形还有神,那都是博大的。
现在为什么我们做不出来呢?因为我们薄了,失掉文化了,失掉了赖以支撑我们几千年民族中最珍贵的东西。我们学西方的东西太多了,学西方一百年,反而把自己几千年来的东西失掉了,顾此失彼。文化层面说,失掉的比得到的多了。所以现在能重新认识、重新检讨"写意精神"是值得称道的,写意精神也是值得弘扬的。
写意精神不但是在书画形式上,首先要在思想认识上知道什么是写意精神,要认识写意的传统。中国画的写意在形式上都叫泼墨,民国以后才叫写意。过去人人都在写意但就是不说,等失掉了写意之后才意识到写意的重要性,才津津乐道。
就像学习书法一样,学了毛笔字就认为自己会书法,就沾沾自喜。过去人人都写书法,也就不觉得这是多大的事情了。时代不同,认识不同,我们现在一拿起笔来就想要写出名堂来,但过去写字只是一个工具,真正对书法有研究的,能把书法上升到一个精神境界的,一个省都找不出来几个人。
我们认识写意,从中国画来讲,从中国艺术来讲,乃至往上追溯至文字、诗歌找原始的源流都能够看得见、摸得着,因此我们就觉得有根,心里踏实,两千年一直就有传统。
刘洪郡:党的十七届六中全会提出加快发展文化产业,第九届文代会鼓励艺术家们多出时代精品。国学复兴的热潮随处可见,但仍是徒有其表。现在的青少年都痴迷于网络信息与浅薄的流行风尚,对深厚得似乎陈旧的古典传统几乎置若罔闻,如此下去,处于新时代,我们的文化主络几被消解,缺失传统文化的一代人如何去补课?作为清醒的个体,应该怎样"独善其身"?
吴悦石:这样的现象给我们提出了一个大大的警号,大家普遍认识到这点就说明这个问题已经很严重了。我们关于教育制度的问题过于细化,没有中华民族的特色,人们总说一个民族要有一个民族的特点,而中国的教育是没有特点的。因为没有自己的教育特点,因此就教育不出具有民族特有的思维和思想。
我们现在这代人还能够说是维系,其实也是很可怜的。虽然现在都在大张旗鼓地推广艺术,但如何细化?党的十七届六中全会提出"把文化事业做强做大"的号召。做强做大是我们的一些想法和理想,但最重要的还是靠细心的耕耘,要有步骤地实施。不要只停留在语言层面,需要有一种新的教学大纲并形成制度,坚持下去还是有希望的。
文化的同一性会让世界变成一个村,几千年传承下来的东西就会慢慢消耗殆尽。等到那时候,假如再想回过头来收拾局面,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像埃及跟印度,就跟以前的文化出现了断层。在和西方某些作对比的方面,教育部制定教育大纲的时候通常会比较,名义上引进了多少先进的理念,但在这个过程中看似先进的不一定就是先进的,这种东西有的时候未必就是福。
我们有的东西能维持下去是因为是中华民族精神上的东西,我们国家稳定下来并且发展得这么好,核心的东西就是中国文化。
现在西方有好些思想家、哲学家、社会学家都在议论:资本主义发展缓慢,到现在是不是已经到了不可解决的地步?中国为什么发展这么快?制度是一方面,文化更重要,中国人的观念有很多地方都是强过西方的,西方社会不好的影响使我们的社会产生一些惰性,我们很多保持下来的东西都是非常精粹的,这是西方人学不到的。
我们要从社会上、教育上入手:社会上就是每个人都要汲取以前好的方法,学校的教育一定要引进我们经典的传统教育方式,使人人尊师重道、人人敬业爱国,使社会变得有序。
我们虽然不提倡五伦,但好多东西是好的,就比如过去的"仁义礼智信"都是非常好的。有一些人容易钻牛角尖,比如研究中国吏治的、中国宫廷的总喜欢把那些不好的拿出来,这都不一定,不好的有但是好的东西也多。
应该宣扬健康、正面的东西,画画也一样,不画不健康的东西,这样你这个人才健康,精神才旷达。天天画龌龊的东西,难道你天天就生活在其中么?偶尔的习作都可以理解,谁家的厅堂之中挂一群光屁股的女人呢,这都不雅。
我们和西方的传统不同,西方是宗教画,蛮荒时代没有衣服穿,他们画裸体是很虔诚的心态;我们一画就很龌龊,变成很阴暗的东西了,许多人用中国画画出来就很恶心。
刘洪郡:请问吴老师,一个画家的风格趋于稳定或者市场成功之后,在心态的"隐"与"学术追求"的行为方面应去怎样坚守?"以俗养雅"是众之所趋,"以雅养雅"视为理想,齐白石老人应是"以雅养雅"的,这就讲到"风骨"、"格调"的问题,吴老师对此是怎样去权衡的?
吴悦石:在画家没有定位之前,都有个一贯的绘画风格。变是在渐变过程中,但一看就知道这个人能不能成功,有没有风骨和自己精神上的追求。有的人就一味地迎合市场,为了好卖而一直画那种俗艳的东西。其实,一件作品所谓的好卖,另一个买家那里反而不买。
历来很多人都在议论"俗"跟"雅"的问题,这是一个话题,这个话题其实并不难认识。"俗"跟"雅"在戏曲、音乐、舞蹈、美术等领域是普遍存在的,"雅"是骨子里的,这就是为什么有的人评论某个画家"这个画家无可救药,其俗在骨",书家也一样,字"俗在骨头里"。
但过去许多书家、画家在写札记的时候都在议论一个共同的话题:"俗了怎么办,不雅怎么办?"答案就是读书。但有的时候却未必,有人的"俗"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一个人如果功利心重,那么他的画就是"俗",永远也改不了。
另外,"引路人"也很重要,他在引路的过程中给学生留下的最初的痕迹,学生都比较难改变。齐白石先生在"俗"和"雅"的处理上是一个成功的例子,大家都说他"雅俗共赏",他的"雅"是近乎于大众的,而像王冕这种就近乎士人的雅,是读书人的一种雅。
雅也是分很多种的,近乎做官的人也有,包括很多做官的人都偏好有节的"雅",为了表示自己也彰显自己的气节,比如说郑板桥的竹子。竹子有节、中空、不弯曲种种好的性格,就是一出土就有节,即有节操;笔直、中空,即使有凌云之志也要虚心;四季不凋,所以过去大家都喜欢挂竹图。
牡丹富贵等等的题材过去不是没有,明清以前包括沈周、徐青藤他们都是画墨牡丹,但也有很多是用颜色的。人们看了不带颜色的就觉得"雅",但好多带颜色的也不俗,关键是这个人在作画的过程中够不够"品",倘若够这个"品",则无论用墨用色就都是好的。
当然,"雅"分等级,不能一概而论,一般的老百姓、商界、知识分子以及其他的阶层领域,都有自己关于"雅"的标准。
关于这一个知识点。如果展开来说,能说得很细,所以我们能认识到这点就行。在修为过程中把它融会,尽量做到有品格、有风骨、有操守。如果能做到这些,基本上就可以了——假如学习的道路上还兼顾对经典的学习,那就更好了。
刘洪郡:画家对待办展问题应持一种怎样的创作态度与价值观念比较合适?
吴悦石:画家办展,是把自己的成就公示给大家,这是画家的一种成就感。但是,过去的老画家很少办展,在一生当中几乎到了晚年才办展,而且对待展览都很慎重。李可染先生就是一个经典,他在八十岁办展的时候说,他现在才认识到中国画的堂奥之博大,感觉到现在才刚开始学习中国画。
李可染在他六十岁的时候刻了一方图章:"白发学童";七十岁又刻了一枚:"七十始知己无知"。这些都充分说明,李可染很谦虚,而且认识到了中国画的深度。他就是楷模,就是典范。通过这两方图章和自己画展的序言,就可以看出老人的思想境界,一直到老还在追求进步,追求对中国画深入的理解,这就是真正读懂中国画了。
现在的人通常是还没有出道几年就马上办展,到处展,唯恐天下不知。其实,有很多画画得还很幼稚,刚入门而已。虽然社会一直在进步,但现在的生活非常艰难,如果不卖画就很难继续学下去。对于学习中国画的人来讲,这是一个最大的问题,也是不可取的。
但是,如果没有家里支持,就自己出来闯天下,既能踏踏实实坐下来好好画画,又能吃饱饭又能养家,这也是不可能的。出来得太早,肯定会过早地凋零。当然,我这样说不一定完全正确,但这样做很容易出现极大的内伤。这需要淡泊,要宁静,要多读书,要安贫乐道,要屁股坐在板凳上——板凳坐得十年冷,能够做到这个程度,才能够成事。
我们都说"十年成文章",中国画还未必。板凳坐得十年冷,也就是刚入门。书法更难,十年也未必写成什么样。我经常对学生说,书画是一个高危行业,一个省能出几个画家?一个省能出很多工程师,很多医生,但是出不了几个画家。
还有一个比例数,现在一百万人中,也挑不出来一个书家、画家。不要以为中国书画现在卖钱了,大家就纷纷拿起毛笔开始画,然后找个托儿办展、出书、忽悠一些人,都是短暂的。你的画一定要在业内有口碑,这样才能够传下去,留得住。如果在业内没有口碑,多大的官来吹捧你也不管用。中国画是在中国传承了很多年的传统艺术,有着非常好的群众基础,糊弄人的方式是不能立足的。
过去的耕读文化最适合中国画学习,一边耕种,一边学画,很多人都是这么过来的。现代的人为了自己的社会名声好一点,都喜欢说"我是专业画家"。我在前两三年,还说自己是书画业余爱好者,我只是喜欢。以前的职业画家,都是社会上响当当的人物。
现在的人把这个看得太简单,太容易了。社会上有一批这样的人,把风气带坏了。现在是风气最不好的时候,包括写文章的卖不了钱,就开始拿着毛笔画画,按照所谓的"大笔养小笔"这种套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