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文江出山要比在山清 雷颐:“出山要比在山清”——漫话丁文江
1936年元月5日, 时任中央研究院总干事的丁文江在湖南谭家山煤矿考察时因煤气中毒遽尔长逝。消息传来,知识界为之震动。其后,便是一片冷寂。除胡适在50年代匆匆写就《丁文江的传记》以慰追思之情和偶有几篇零星文章外,这个名字逐渐被人淡忘。但是,这却是一个不应忘却的名字。
1887年,丁文江(字在君)出生在江苏泰兴一户乡绅之家。4岁即入私塾, 正式接受传统教育。但一个偶然的机会却使他“改弦易辙”,于1901年年仅14便东渡日本,研修新学。一年半后,因不满足在日本得到的“二手知识”又远涉西洋,赴英国留学,钻研地质学和生物学。
1911年暮春,去国十年整的丁文江终于学成归国,决心以科技兴国。他不仅多次跋山涉水,探寻矿藏,而且在极困难的条件下创办中国地质调查所,出任首任所长,是为中国科学制度化的嚆矢。他还努力统一科学译名,培养中国第一批现代地质学家、古生物学家,这些都为中国现代地质学的创立与发展奠定了基础。
他笃信科学无所不能,不但适用于自然研究,而且能应用于人文研究。为此,撰写了《哲嗣学与谱牒》及《历史人物与地理之关系》等文章,尝试用优生学和统计分析方法研究“人文”问题。
使许多人印象深刻的是,在日常生活中他也坚持“科学”原则,如在外面饭馆吃饭必用工水洗杯筷,不喝酒却常在家中用酒洗杯筷,因此胡适等人都说他“是一个欧化最深的中国人,是一个科学化最深的中国人”。
这样,当张君劢1923年在清华大学作著名的"人生观"演讲,以宋明理学杂糅柏格森、奥伊肯等西方现代生命哲学“科学无论如何发达,而人生观问题之解决,决非科学所能为力”时,必然引起丁文江的强烈反对。丁文江经马赫、皮尔生等人的经验论科学观为武器,反驳张君劢的论点,成为“科玄大论战”中“科学派”的主将。
为了论证“科学的人生观”,他把达尔文的进化论诠释成一种“道德的”学说:“故天演之结果,凡各动物皆有为全种万世而牺牲个体一时之天性,盖不如是不足以生存也。
”“所以我的宗教定义是为全种万世而牺牲个体一时的天性,是人类同动物所公有的。”(《玄学与科学答张君劢》)他把人类的道德奠造在动物本能这种生物学基础之上,以图为“科学方法”介入道德领域提供依据。丁的挚友胡适,便根据天文、地质、生物等自然科学现论,建构了名闻一时的“科学的人生观”体系,由于共有十条大纲,被时人戏称为“胡适十诫”。
不错,他们就是要把“形下”的科学提升为“形上”的终极价值。但他们努力确实没有或者说根本就不可能成功。然若深究一下“五四”时期的中国人在诸种思想中为何独独选中“科学思想”来锻造现代中国的终极价值体系,大概更有意义。
海通以还,中国传统价值体系就受到“西学”的步步紧逼,但最先的反应是“师夷长技以制夷”,并未意识到价值的危机。稍后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却是已经意识到价值危机的一种保守反应。再后,便有“采西学”直至用“民主科学”重铸中国价值系统的努力。近八十年间,中国人对价值系统的重建作出了不懈的努力。
其实,近代中国人并非不了解西方思想中的“基督教”价值系统。蒋方震早就有言:“欧洲近世史之曙光,发自两大潮流。其一,希腊思想复活,则‘文艺复兴’也;其二,原始基督教复活,则‘宗教改革’也。”(《欧洲文艺复兴时代史. 自序》)但自明季耶教东来,基督教始终难以“中国化”,特别是其“禁拜祖宗”,引起中国朝野的绝大反感。
康有为认识到西方的强大不仅在其“政”,更在其政后之“教”,因而希冀把儒学变为儒教,把孔子变为基督,“庶几人心有归、风俗有向、道德有定、教化有准,然后政治乃可次第而措施也。”(《以孔教为国教配天议》)但这种把孔子神秘化的主张,遇到几乎所有人的反对,甚至他的门生梁启超亦直言“其师好引纬书,以神秘性说孔子,启超亦不谓然”。(《清代学术概论》)
严复在一本本移译西方经典著作之时,也关注着一种“形上”之“道”。他曾以极大的热情评点《老子》,企望能在斯宾塞的“不可知之物”、老子的“道”、佛教的涅磐、吠檀多的不二论和理学的太极之间寻求某种终极物。谭嗣同、章太炎等深耽于佛学之中,力图使佛学既具有超越性又宜于近代中国的终极价值。
因此,佛学在近代中国思想界一度蔚为大观,十分引人注目。但梁启超颇为尖锐地写道:“稔恶之辈,断章取义,日日勇于为恶,恃一声‘阿弥陀佛’,谓可湔拔无余,直等于‘罗马旧教’极敝时,忏罪与犯罪,并行不悖。……率此不变,则佛学将为思想界一大障,虽以吾辈夙尊佛法之人,亦结舌不敢复道矣。”(《清代学术概论》)
当几代志士仁人为重建中国价值体系的上下求索一一落空之后,摆在“五四”一代面前的“思想凭借”,大概只能是“科学”了。要彻底摆脱已有的思想凭借,完全“凭空”创造一整套思想、价值体系,几乎是不可能的。无怪乎丁文江满怀信心地要把科学的“势力范围,推广扩充,使他做人类宗教性的明灯:使人类不但有求真的诚心而且有求真的工具,不但有为善的意向而且有为善的技能!”(《玄学与科学答张君劢》)
或许,你将以为丁文江是位固守本本的“观念人”。不,不是的。他完全是位“行动人”,他的一生充满传奇色彩。
由专业性质所决定,丁文江多次到茫茫荒野进行地质考察,有时会同几位助手,有时孤身一人,踏遍万水千山。他曾攀登海拔四千多米的牯牛寨,两次横渡金沙江深谷,栉风沐雨,荜路蓝缕,其中的艰难险阻,超出常人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