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日本首富柳井正共进午餐
11:30,柳井正(Tadashi Yanai)准时步入房间,主动与我握手。这位日本首富(福布斯(Forbes)最新公布其财富高达155亿美元)个子不高、身材瘦削而结实,灰白头发剪成了寸头,似乎是为出家做准备。这位优衣库(Uniqlo)连锁店创始人身高不超过5.4英尺。然而他显得很壮实,酷似拳击手。尽管他已64岁,仍是当今日本最具创新意识的企业家。
他旗下的控股公司迅销(Fast Retailing)专心致志在全球市场开疆拓土,抑或说至少一心一意赶超自己的三大强劲竞争对手——拥有Zara的Inditex、H&M以及 Gap。优衣库是迅销旗下最知名品牌。迅销在14个国家开设了1000多家门店,全年销售额超过100亿美元。仅优衣库每周就会新开一家门店,明年开春就会在德国的柏林与澳大利亚的墨尔本开设新门店。
我俩就在Azure 45餐馆的私人包间用餐,这是东京几十家高档法餐馆中的一家,饭菜档次无与伦比。Azure 45餐馆位于丽思卡尔顿高层酒店(Ritz Carlton)第45层,在此可以饱览东京塔(Tokyo Tower)的丰姿及整个东京城的美景。
大小不等的玻璃串珠悬挂于餐桌上方,恍如置身于上世纪80年代的高档迪斯科舞房。柳井正每天早上7点开始工作,下午4点下班回家陪伴妻子以及练习打高尔夫球,因此全公司只得顺势把日程安排提前。即使以日本人的标准来衡量,我俩约定的11:30会面时间都有些早,日本人约定俗成的午餐时间是中午12点。
“一看脸相,就知道您是英国人,”我俩在长条餐桌前一坐下,柳井正说。“你浑身上下透出英国人的气质。”他说这话的时候,身子几乎悄无声息地后靠椅子,嘴巴幅度很小,十足像个口技演员。他神情严肃,尽管隐约显出逗趣的一面。他放声大笑时,不时咬自己的牙齿。
我问他我身上有啥英国人气质?“浑身上下,你身上英国人的气质一目了然,”他说,“他们注重细节与传统,但也崇尚反主流文化,年轻一代与父辈存在代际矛盾等等。但所有一切浑然天成,已经内化成常识。”
这并非本人希望的开场白,但在日本,这是相当典型的谈话方式,所谓国民性格依然是观察世界的重要媒介。看到已步入正题,我于是问他是否日本人也是如此。经常听到东京“的哥”堂而皇之地发表类似言论:英国和日本一样,都是偏安广袤大陆一隅的岛国。柳井正则更关心英国与日本之间的差异。“恐怕日本人往往陷入集体歇斯底里症,”他说道。
对此说法我不能轻易放过,于是问他何谓“集体歇斯底里?“以史为鉴,”他回答道,并讲述日本经历闭关锁国300年后,如何突然在19世纪末融入世界,并首先于1895年打败大清帝国,而后于1905年打败俄国。“日本人于是有了这样的直觉:‘我们有能力做到一切,能够扭转乾坤,甚至可以说无所不能。’”他指的是日本曾经的狂妄自大,正是这让日本发动了对整个亚洲的侵略战争,给亚洲造成了深重灾难。
至少有三位服务员在我们周围盘桓,他们都身穿蓝色西装,打着淡蓝色领带。他们给我俩倒完苏打水后就开始上菜(酒杯已被悄然拿走)。在日本,正式用餐按惯例得预订,柳井正的手下对用餐地点肯定是精挑细选。第一道菜是亮橙色的北海道海胆,它放在锯齿状大盘中,底下铺着白色茴香与海藻酱,活脱一顶倒置白色牛仔帽。海胆味道鲜美,但酱味稍微有些重,盖过了原味。
正当柳井正以日本人的吃法啧啧享用起海胆(据说这种吃法能增味不少)时——我赶忙说且慢,然后掏出iPhone抓拍他的吃相。通过镜头,我再次注意到他一板一眼的寸头和突出的双眼。“这就好比烹调,”他自贬起自己的长相,“如果原料不好,就长不出帅哥模样来。”
我希望继续谈论挥之不去的日本侵略的历史遗留问题。尽管优衣库等日本公司如今越发仰仗中国员工及消费者,但柳井正三下五去二就已把第一道菜消灭了,我觉得应该趁热打铁。蘑菇冻汤端上桌后,我转而问他的童年时代。柳井正1949年出生于山口县(Yamaguchi)的煤炭城市宇部(Ube),他的父母在此经营一家西式服装店。
柳井正把宇部与约翰•福特《青山翠谷》(John Ford’s How Green Was My Valley)中坚忍不拔的威尔士煤矿山村相提并论,这部影片讲述了对环境与社会的过度掠夺。
“想当初,日本仍是个被美国占领的国家,国贫民穷,我父母在一楼开了店铺,全家则住在二楼。”他还清楚记得当时巧克力与咖啡的味道让他“魂牵梦萦”。
他接着说,只要有煤矿倒闭,他的同学就会随全家远走他乡。“我从小就知道企业都有‘大限’,一切终有尽头。”我问他是否想逃避?“当时我就知道父亲对我有所期待。”作为家中唯一的儿子,终有一天要接掌衣钵。但他也希望当“工薪阶层”——衣冠楚楚地去日本大公司高就。
他考上东京久负盛名的早稻田大学(Waseda University),攻读经济学与政治学,他说大学期间,自己把大量时间耗在了打麻将与玩弹球盘上,弹球盘容易上瘾,面无表情的赌徒把金属球塞入嘈杂的机器中。他说,自己当时聆听爵士乐,“沉醉于美国文化”。
正是上世纪60年代末学生因越战以及日本对美国惟命是从而举行抗议活动,从而导致早稻田大学停课了18个月。柳井正利用这个机会出国游历,最后一站是英国。他惊讶地发现每个人说的都不像英语,抑或说至少没人用自己理解的美式英语说话。“伦敦英语,我一个词都听不懂,”他说。他一想起这段往事,就不由得哈哈大笑。
1971年大学毕业后,他先在某连锁超市打了一段时间工,然后回到宇部父亲的老店铺。1984年,他担任业务繁忙的家族企业社长,并在广岛(Hiroshima)的背街小巷开设了Unique Clothing Warehouse仓储服装店(优衣库原先的名字)首家分店,销售的并非父亲主打的男士现成西服,而是廉价休闲装,类似于佐丹奴(Giordano)当时在香港的销售模式。
优衣库(公司起初名字的缩写)开始发展壮大,到上世纪90年代中叶,共开设了100多家门店。柳井正随后开设了首家东京门店。不久后,它开始量产经典款主打产品——售价20美元的羊毛夹克,据说每四个日本人中就有一位购买过它。
它开始与日本技术最先进的厂家合作,试验冬日保暖、炎热夏天透气性好的新型面料。他说,优衣库后来把门店从东京开到伦敦、纽约、上海、莫斯科等大城市,但与这些相比,当初把门店从宇部开到东京的意义更为重大。“全球的大都市大同小异,”他说。
尽管如此,仍不乏出师不利的例子。2001年,优衣库在伦敦开设了几家门店,没想到多数因经营惨淡而关门了事。柳井正说失败的原因是门店相关标准的制定差强人意。在日本,尽管优衣库产品低廉,但消费者仍贵为上帝,员工必须彬彬有礼,门店必须布置得干净整洁。
柳井正说这正恰恰是伦敦门店开张之日糟糕透顶的地方。“我当时很生气:地板肮脏不堪,货物胡乱堆放,”他一边说,一边津津有味地享用着刚端上来的、精心烹制的白鱼。“当时我都快气炸了。”
自打那次“出师不利”后,优衣库在纽约第五大道(Fifth Avenue)等黄金地段开设了国际旗舰店,并开始大肆宣传品牌,随后的“攻城略地”就变得一帆风顺。柳井正制订了雄心勃勃的目标:到2020年,年销售额基本上要翻5番,达到500亿美元。
我问他是否在重蹈日本企业的典型覆辙——重视规模甚于利润?“规模大小本身没啥意义,”他立马回击道。“但如若没有规模,就无法生存下去或是保持竞争力;如若没有规模,就很容易被吞并或是破产。请记住,本人已亲眼目睹很多企业如此败亡,”他说道,不言而喻指他家的宇部小店铺。
服务员端来了和牛里脊,点的菜量恰到好处,因此上的一道道菜刚好能吃完。端上来的牛里脊泡在红葡萄酒汁中,并用一些时蔬点缀,与其说是一道菜,倒不如说更像先锋派艺术展示。
我问柳井正制衣业的模式是否能持续下去。毕竟,它如今依赖的是中国不再廉价的劳动力(大多数优衣库服装在中国生产),以及孟加拉国等制造业后起之秀的崛起。今年4月,孟加拉国一家服装厂发生惨剧,1100位工人因厂房倒塌而被压死。
西方消费者会不会因此下定决心减少购买次数,并选择在更人性化工作环境生产出来的高档服装?“大家都说全球化有消极方面,但我认为全球化并无弊端,”他说,此时叉子上正叉着牛肉。“这是从西方人的角度批评全球化,如果设身处地从发展中国家老百姓的角度考虑问题,那么就会有无限商机。”
我不依不饶:孟加拉国的惨剧还造成了大量工人伤亡。尽管倒塌的拉纳大厦(Rana Plaza)中,并没有生产优衣库服装的厂家,但不管怎么说,迅销公司事后有所行动——加入欧洲人改善工厂生产环境的倡议。“有些欧洲人总是觉得这些工人遭受残酷剥削,人权遭践踏,因此他们需要组建强有力的工会,”他说,对于那些想当然的搅局者,他深不以为然。
“但在我看来,除非每个工人以及所有的孟加拉国人能够自食其力,否则他们就没啥前途。”
即便在日本,优衣库时常被称为“黑工厂”。因为按照日本人的标准,它的员工流失率过高——不到三年,新招募的全部员工就有一半挂职而去。此外,优衣库也因在日本无处不在而反受其害。有个俚语叫unibare,意为被警方抓住的坏人都穿着优衣库服装。柳井正全球战略的一部分目标就是把旗下产品拥有的良好国际声誉“出口转内销”至国内。
在日本国内,柳井正因其巨额财富而出名,但这并非总是褒奖,因为在日本,财富的来路往往存疑。在柳井正东京市中心豪宅的花园里,修建了一座迷你型高尔夫练习场。我上次采访他时,他说自己对财富并无兴趣,尽管他坦承很享受日本首富的虚名。
那么这两者该如何自圆其说?“本人自认为是凡人一个,”他说,“我并无特殊能力,自认为天生不是个挣大钱的料。早就认为公平公正以及为社会做贡献最重要。”我故意激将他:您家里肯定收藏有一二幅梵高(Van Gogh)的画作吧。
他的回应是亮出手腕,证明自己只是戴着一块瑞士普通计时表。“这就是我每天戴的表,”他说。我之前也见过这块表,这是亿万富翁型的惯用伎俩——急于证明自己尽管腰缠万贯,依然未改朴实本性。
我们点的冰淇淋与咖啡端了上来,咖啡就盛放在精美的骨瓷杯中。我说:一年前采访您时,您对日本经济以及短视的商业文化特别悲观绝望,认为日本经济深陷于债务的汪洋大海难以自拔。他揶揄道,每个日本人都心存幻觉,觉得自己是中产阶层,但一觉醒来,却发现自己一贫如洗。“日本国民的全部储蓄都被政客以及官僚主导下的社会福利体制挥霍殆尽。”
从那以后,新首相安倍晋三(Shinzo Abe)领导下的政府开始实施大胆的经济复苏计划(有些人说不计后果),中心议题是让日本摆脱长达15之久的经济滞胀。坊间还传有更激进的改革计划,即大幅开放农业及医疗等领域,以实现充分竞争。
自从9个月前推出“安倍经济学”(Abenomics)后,日本公司重拾信心,股市也大幅飚升,大大增加了柳井正的账面财富。日本的年经济增长率超过3%,远超多数发达经济体。他对前景应该更乐观了吧?
“到目前为止,安倍经济学是成功的,”他坦承。“但仅此一项并不够,除非进行更切实的结构性改革。”他说,日本必须放宽限制与放松管制,向外国企业开放国内市场,并列举了英国实施的撒切尔式改革为证。“如果日本继续实施孤立政策、保护国内市场,”他一锤定音地总结道,“那么就会成为第二个希腊、第三个葡萄牙。”
柳井正起身与我告别并向外走去。这位工作繁忙的富豪给了我90分钟采访时间,算是给足了我面子。我扫视了一下餐馆,只见衣冠楚楚的食客人头攒动,他们一边享用着法式大餐,一边眉飞色舞地聊着天。我不知道他们中有谁会幡然醒悟,与柳井正相比,自己只是个穷光蛋;也不知道他们是否人手一件优衣库羊毛夹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