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坚成都行 《老昆明的武成路》——于坚
老昆明的武成路 这条路如今已经消失了,连地名也没有保存下来。我是在这条路街道上玩大的,这条街道藏着我作为一个诗人的基本词汇。过去我从未想到过它会永远消失,我指望的是像贺知章,尤利西斯那样流浪世界,九死一生归来,只是我变了,故乡依旧,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但事情却是,独在他乡为异客,故乡消失了,我成为比故乡更长寿的现代怪物之一。 从此照片里面的那堵墙前的小巷走进去,有着我幼年时代居住的院子,外祖母、母亲、姨妈、表姐、每天给我喂饭的小和姐姐……我记忆里的全是女人,我父亲第一次出现在我的记忆里,是一个早晨,我刚刚醒来,他已经蹲在我的床边,手里拿着一个玩具飞机,他刚刚从北京出差回来。
我记得那院子里的青石板、青苔、花坛……我记得的世界都是矮的,我总是在爬,有一个楼体,上面是一些阴森的房间,猫比我还高。
我记得我们一家人在中堂吃饭,门一串地收着,外面在下雨。 我是说谎者。我可以不负责任地虚构,编造、胡说八道,因为没有证据。
我的另一个说法是,从这个小巷进去,是新滇电影院,我平生第一次看电影,就是在这里。是我表哥背着我进去的,一个黑洞,走了很久,忽然一片光明,许多人在活动。 我记得,从这个小巷里走进去,是我姨妈家。
表哥小星是我最亲密的朋友,他是初中生,我小学就要毕业。我们睡在高低床上,他在下铺,给我讲格陵兰船长的故事、讲礼拜五的故事。有一天,我跟着他到昆一中的一个大房间里偷了纸、蜡板、油印机,回家自己印传单,传单是街上捡来的,照抄。
我们非常羡慕那些可以在大街上散发传单的红卫兵,表哥家庭出身不好,不得当红卫兵。我记得我们兴奋地干了一个晚上,印了两百多份传单,装在书包里。第二天的黄昏,我们贼头贼脑从这个小巷口像地下工作者那样伸头两边望望,就上了街,去到人群密集的百货大楼,顺着工作人员使用的黑楼梯爬到楼顶,那是昆明市中心最高的地方,我们在黑暗降临之前,把传单全部一次统统倒进下面那人山人海的深渊里面去,我看见下面许多的手向天空伸出来,等待着要抓住那些下降得很缓慢的纸。
我是说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