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弧照片 你依然风华正茂:“国片”的往事不如烟(附照片)
《劳工之爱情》、《银幕艳史》、《大路》、《联华交响曲》、《新女性》这些被中国电影资料馆视作压箱宝的电影,在这个五月重现银幕,12部拍摄于1938年以前的中国老电影,颇有声势地上演了这一幕“银幕摩登:都会上海与影像中的现代主义”,这也是中国电影资料馆自去年秋季开设的“星期三国片专场”,在半年多的尝试后,迎来丰饶之夏。
去年10月27日,逢世界视听遗产日,资料馆放映了一场已绝迹民间多年的《关连长》,让这部在特殊年代里被不公正地对待过、被埋没的电影,重新浮出岁月的暗流,也打捞起有关天才导演和演员石挥的记忆,那一晚,资料馆600人的大厅座无虚席。
这场放映成了一个让京城影迷兴奋的开始,11月,资料馆正式在每周三增开“国片专场”,每月设置一个主题,成系列地放映精致修复后的国产老电影,既有《梁山伯与祝英台》、《阿诗玛》、《鸡毛信》这些几代人记忆里的经典,也让《太太万岁》、《江山美人》、《王老虎抢亲》这些口碑流传于碟市的佳作数十年来第一次出现在内地的大银幕上。
这次“银幕摩登”系列的第一场放映,是只留下一部分残片的《银幕艳史》,这也是一部在中国电影史的书写中被忽略太久的电影,而它恰恰难得生动地呈现了发轫时期的中国商业电影。纽约大学的学者张真在她的著作《银幕艳史》里回忆了她第一次看到这电影的心情:“电影百年即将到来之际,我在中国电影资料馆一个简陋的录像厅与它邂逅,观看时我带着一种历史的后知之明,它大大开阔了我的眼界,像一列幽灵列车把我载回早期上海电影的世界。
在这部影片里,遗失的过去变得生动鲜明,我强烈地感受到电影本身所具有的赋予历史形体的强大力量,我仿佛在宣景琳(片中女主角)和她同时代的电影观众的陪伴下亲历1931年的电影世界。”
幽灵列车驶向早期中国电影的世界,眼见遗失的过去变得生动鲜明,让电影赋予历史以形体。张真的这番描述,适用于《银幕艳史》,也适用于更多出现在资料馆银幕上的老电影,而这,正是尚在摸索中的“国片专场”的意义所在吧。
电影资料馆的本分
修复电影是为了放映,完成近百部老电影的精致修复后,中国电影资料馆在观众和影迷的千呼万唤声中,顺应民意地把“国片专场”的梦想照进现实。
电影这种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按照安德烈·巴赞的描述,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木乃伊情结”的投射:试图定格瞬间,征服时间。然而作为现代性的产物,电影试图许下永恒的诺言却不能回避它脆弱的物质色彩,电影的损失率之高超乎我们的想象。
在中国,1949年以前的电影绝大多数去向不明,1949年以后的电影,很多画质和音质也到了“最危险的时刻”。是以,六年前资料馆启动了庞大的修复计划,着手修复近5000部国产电影,截至去年底,完成近百部老电影的精致修复。
电影修复完该怎么办?继续像尘封的档案一样被封存么?法国电影资料馆之父亨利·朗格洛瓦说过,修复电影是为了放映。放映,是电影活着的证明,如果电影修复成了官方机构的闭门造车,也就丧失它原本珍贵的意义。正是意识到这一点,兼有《关连长》放映引发轰动带来的触动,中国电影资料馆在观众和影迷的千呼万唤声中,顺应民意地把“国片专场”的梦想照进现实。
自去年11月以后,国片专场相继以“古典、歌舞、诗情”和“伟大的石挥”为主题,重现一批精致修复后的经典华语电影。借用中国电影资料馆馆长的话,电影资料馆的本职是保护、发掘和推广优秀的电影,其中优先考虑的,当然是本国的电影,这是本分,也是使命。
大家都需要补课
“会会老观众,见见新观众”,电影虽老,仍能在放映中焕发新的生命力。譬如石挥和《关连长》,这么天才的演员和导演、这么有话题有故事的一部电影,再压箱底,真的要被人忘了!
陈白尘在1956年12月的《文汇报》上发表过一篇随笔《从何说起》,微言大义地谈当时国产电影面临的诸多困境。文章开头他这样写道:最近有位文艺青年看了几部“五四以来”的电影感动得流了泪,并表示惊奇说:“真没想到中国过去也有过这样好的电影。”一个甲子的轮回后,这场景又重演了。经过几个月细水长流的放映,借着微博和豆瓣口口相传的口碑,如今的文艺青年发出了类似六十年前的感叹:中国过去有多少好电影被淡忘了!
“国片专场”的主要策划人这样定义选片的标准:首先是被曲解、被忽视、被低估的老电影,它们的价值需要后来人重新评估,以还它们在中国电影史中一个公允的位置。另一类是经受岁月千锤百炼的口碑之作,让它们“会会老观众,见见新观众”,电影虽老,仍在放映中焕发新的生命力。
与石挥有关的《关连长》和《艳阳天》就是前者。去年十月,国片专场的策划尚未成形,最初是为应景“世界视听遗产日”找部老电影,选片在《孔夫子》和《关连长》之间摇摆,最后是抱着“豁出去”的心思挑了《关连长》,理由是“《孔夫子》在香港、上海和北京公开放映过几次,何况费穆的地位早有公论,放他的电影,总有机会。
而石挥和《关连长》呢?再不放,这么天才的演员和导演、这么有话题有故事的一部电影,真的要被人忘了!”
持续两个多月的“古典、歌舞、诗情”放映单元,则是对家喻户晓的中国特色戏曲电影一次梳理。《舞台姐妹》、《刘三姐》、《梁山伯与祝英台》、《阿诗玛》和《天仙配》等,以精致修复后的面目再度示人,几乎每一部都在中国电影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越剧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是1949年以后的第一部彩色电影,桑弧娴熟的导演手法,用镜头的机械复制术呈现了舞台的灵韵之光,丝毫不折损戏曲之美,又能尽显电影长处,费穆的《生死恨》和这部《梁祝》可算典范。
黄梅戏电影在香港热了几十年,其实这阵风潮起自石挥导演的《天仙配》,这部严凤英主演的黄梅戏电影,据1958年底的统计数字,在内地的观影人次超过1亿4千万,创造了当时的票房纪录。之后在香港和南洋上映,直接造就1960年代邵氏、凤凰、长城和电懋几家诸侯混战、死磕戏曲片。
风往南吹,几十年后又兜转回来,《宝莲灯》、《王老虎抢亲》和《江山美人》出现在资料馆的放映片单上,直接在老港片的爱好者心里放了把火。当年李碧华跑遍港岛街巷为求一张《江山美人》的DVD,金庸对夏梦的那点爱慕之心华语文学圈人尽皆知,吴思远啧啧感叹“香港的林黛热从来没冷却过”,看,看,都是当年港岛戏曲片惹的祸。《江山美人》的放映结束后,有激动的网友在豆瓣论坛里发帖:
对于港台老电影的了解,大家普遍都不多。大陆电影不是只有《活着》《霸王别姬》,香港电影亦非仅有《大话西游》《东方不败》,台湾除了侯孝贤、杨德昌还有李行、白景瑞。还有很多经典作品,可以开设更多的专场,大家都需要补课。
武侠片如《云海玉弓缘》《独臂刀》《龙门客栈》《刺马》,歌舞片如《野玫瑰之恋》《千娇百媚》《香江花月夜》,乡土片如《小城故事》《原乡人》。另外李翰祥在台湾的电影不知可否搞到,如《西施》《缇萦》等,这类电影若放映,别说10元票价,100、200亦坚决支持。
给中国电影续把脉
“电影应该有所继承才能发展前进。”60年前石挥这话也正是今天我们走进电影资料馆看老片、看国片的理由寻回中国电影中断的文脉,即便这种寻找只是一种历史的后知之名。
石挥在《重视中国电影的传统》这篇文章里以爱之深责之切的口吻写下了:割断中国电影传统的问题,现在才开始引起注意。从中国影片“孤儿救祖记”起到今天有过多少成功的电影?从阮玲玉起到今天有过多少成功的演员?这两个问题在1949年后就没有人谈到过一个字。无论如何电影事业不可能平地惊雷似的重新开始,它应该有所继承才能发展前进。
在文章发表的第二年,石挥投江自尽,这篇《重视中国电影的传统》成了见证过中国电影曾经辉煌年代的表演之王留下的天鹅之歌。“重视中国电影的传统”,朴素至极的几个字,是石挥、孙瑜这些见证了中国电影从草创年代发展到一度巅峰的“过来人”,试图为徘徊中的国产电影重新找到方向时发出的恳切声音。
这也正是我们这些后来人时隔六十年后,走进电影资料馆看老片、看国片的理由寻回中国电影中断的文脉,即便这种寻找只是一种历史的后知之名。记得功成名就的希区柯克对年轻的特吕弗怎么说:当你不知道该怎样前进的时候,就回到过去想一想。
老片不老,回首又见TA精致修复后重现银幕的华语电影
《劳工之爱情》:中国电影资料馆的“镇馆之宝” 导演:张石川1922
中国电影资料馆的“镇馆之宝”,这部拍摄于1922年的短片是中国电影现存最早的剧情片。在郑正秋为明星电影公司确定“长片正剧”这条创作的康庄大道之前,草创时期的明星公司留存下来作品的只有这部《劳工之爱情》。
它带着早期电影在转折时期的烙印,风格介于带着杂耍色彩的吸引力电影和着意情感脉络的叙事电影之间,有意识地搭建起完整的故事框架,尝试融合戏剧表述和电影实践。演员的表演是夸张的,带着漫画色彩,但叙事的轨迹已经清晰,交叉剪辑和连续剪辑流畅如水,可见当时的中国电影人已经熟练掌握舶来的技术和技巧。
这部关于水果小贩和医生女儿之间的爱情小品,是用影像在评点社会阶层和身份滑动的问题,它成了1920年代转型中的电影制作以及大众观影文化的见证者。
《西厢记》:戏是老的,戏法是新的 导演:侯曜1927
存世最早的电影版《西厢记》。很多电影理论学者总结过,“传奇性”是中国早期电影的基本特征,这包括电影向旧时的“传奇”和“话本”借题材。在1920年代,要把《西厢记》这部古老的传奇和摩登时代的生活方式编织在一起,电影成了最好的媒介,古装戏的改编在当时掀起热潮。
侯曜1927年完成的这部电影,可算是彼时的古装大片,电影里充满大场面,华语电影在那年头的后期制作充满想象力。例如,张生梦里营救莺莺,毛笔在他手中放大变形成彰显男性荷尔蒙气概的武器,之后才子佳人大团圆的结局则用窗纱后的剪影来呈现。这些动用现代手段完成,亦带着古老影戏和诡术色彩的画面,不妨看作导演别出心裁地提醒观众:戏是老的,戏法是新的。
《银幕艳史》:局内人对战前中国电影的惊鸿一瞥 导演:程步高1931
假作真时真亦假,关于电影的电影不少,《银幕艳史》是几乎被遗忘的一部。电影关于一个沦落风尘的姑娘投身电影业,在表演中重生,走出另一条人生路,而后迷失于名利场,最终回到片场,从电影里获得救赎。这部最早讲述“电影和电影人”的中国电影,本身构成一支关于现实和虚构的复调,它首先是一笔银幕上下的双重艳史,电影里女主角的经历,也是女主角宣景琳从底层风月女子挣扎到电影明星的坎坷路,此外,它像镜面反射,诚实地呈现当时电影生产的大环境和观影文化,把金钱、明星、影迷文化和都市景观编织成一幅有关发达资本下的“上海拼贴画”。
正如纽约大学教授张真写道的:《银幕艳史》以局内人的身份提供了对战前中国电影的惊鸿一瞥。
《大路》:身体是美好的,年轻是美好的 导演:孙瑜1934
孙瑜是个技巧高超的缝纫师,在《大路》里,他把美人计、越狱、年轻人的段子和玩笑这些通俗剧的元素,结合爱国抗战、阶级抗争等左翼意识,包裹在一部史诗片的框架里。100多分钟的片长里,《大路》的情节是很密集的,有20年的时间跨度,一群年轻人从经历大城市里的失业困境,到迁徙内地参加抗日工程队,冲突一个接一个,节奏快得像漩涡。
但《大路》为人称道的并非它昂扬的左翼乐观情绪,孙瑜也不是一个擅长叙事的导演,事实上,片中几次出现的情节停顿,疏离于情节进展之外的抒情,反而是它迷人的片刻。
比如那群年轻人在饭铺里的嬉闹,比如女主角黎莉莉感伤地唱着凤阳花鼓,这些时候情节停滞了,而情感的自然流转给了这电影生动的面目。孙瑜是个有诗意的导演,在他之前,没有人像他这样深情地吟诵年轻的生命,吟诵青春勃然的感情和身体,片中最著名的“洗澡”段落,是那个年代少有的、在银幕上公开描绘并赞美年轻人开放的身体。
《哀乐中年》: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导演:桑弧1949
1948年不是电影的好年景,国运尚不明朗,电影又往何处附丽。没有慷慨的情绪,拒绝宏大叙事,远离纷乱时局,这容易让人联想费穆的《小城之春》,“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不只一个费穆,还有桑弧和这部《哀乐中年》,片头题诗“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是这部电影的精魂,讲一点日常琐事里的人情冷暖,尊重普通人,尊重生命荣枯的规律,从卑微中找出隽永的美。
石挥扮演的男主角,是一个人到中年的小学校长,在开始萎败的生活中重新寻找生命的活力,他是那个年代中国最好的男演员,表演一派松弛温润,在淡淡的喜感里蕴藏着悲凉。
桑弧的拍摄手法也圆熟,自内而外地呈现人物心理、展现个人抵抗外部世界的荒谬,这些视角和技法来自西方现代派戏剧,但《哀乐中年》并没有沉溺于无处归去的悲凉感,主角最初消极嘲讽的姿态,是为了最后乐观地回归到责任和担当中,这是让西方的电影表达技巧落户在中国式道德理想的土地上。
《关连长》:一部“拎不清”的喜剧片 导演:石挥1951
中国电影资料馆要公映《关连长》的消息一放出,北京文艺圈众人奔走相告,这部“话剧皇帝”石挥在1949后拍摄的喜剧片,尘封已太久。
时局大变,在变更的环境里,电影拍什么、怎么拍,石挥是没把握的,他在《关连长》里试图拥抱新时代,结果成了“拎不清”的典型。他让一个连长在电影里说方言,这就成了僭越,在当时的文艺作品里,说方言是领袖的特权。
他把革命历史题材拍成了喜剧,关键是,他让“我军”战士成了喜剧元素的制造者,这就歪曲了解放军的形象,想想《小兵张嘎》或《地道战》,滑稽可笑的都是敌人呀。关连长用军人的性命保全(出身不明确的)孩子的性命,而这,又是政治不正确的。
银幕上的关连长倒在战场上,银幕下的《关连长》倒在没完没了的批判中,即便石挥塑造了中国电影里最具亲和力的军人形象。他是多想跟上时代步伐地拍一部好电影,心甘情愿地接受了他并不十分理解的意识形态,并且用他不可复制的喜剧表演化解了宣传的生硬痕迹,甚至,在故事情节的设置上,这电影带着点西部片的风情。
把大众的主旋律电影拍得好看又亲民,石挥在60年前已经做得很好。若他不是在1957年纵身一跳,跃入滚滚江水,本来,他可以给中国的类型片画出清晰的坐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