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穆作品 《小城之春》:诗人导演费穆的巅峰之作

2017-0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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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简介:老版<小城之春>剧照,图为玉纹与章志忱.南方网讯 <小城之春>:站在废墟上眺望远方2001年,田壮壮开始重新拍摄<小城之春>,沉寂了半个世纪

老版《小城之春》剧照,图为玉纹与章志忱。

南方网讯 《小城之春》:站在废墟上眺望远方

2001年,田壮壮开始重新拍摄《小城之春》,沉寂了半个世纪之久的老版《小城之春》,继上世纪80年代被海外及香港电影人逐渐发现誉为经典之后,再次为世人所瞩目。在中国电影史上,或许没有哪部影片像老版《小城之春》这样,如此生动地反映现实与理想、爱的观念与行为之间的矛盾和复杂。费穆导演生动而静穆的肖像、深厚的文化积淀和高洁而执着的艺术精神,深深地镌刻在《小城之春》含蓄且丰沛的影像之间。

老版《小城之春》拍摄于战乱之后的家国废墟之上,新版《小城之春》拍摄于世纪交叠人心动荡之际,两者交相辉映的,是艺术工作者内心相通的敏感和高度自觉。

■电影笔记

冬日刚走,春天的气息

1948年,费穆让一个已婚女人再次见到昔日恋人的时候,这个国家已经被多年的战争破坏得没有了面目,所谓小城不过是这个巨大的伤口上的一个疤,戴家的废园是那个正在愈合却难以平复的裂缝:久病不起的丈夫;突然归来的旧日情人;暧昧到伤人的气氛。所谓感情和这个春天一样是残破的,玉纹在看不到希望的日子里擦拭这个裂缝。

在动荡敏感的时局下,费穆讲述这段三角恋情无疑是不合时宜的。虽然几十年以来《小城之春》中的长镜头、精准独特的拍摄角度和玉纹解读式的旁白被无数评论家和学者渐渐拔高———在电影语言和技术层面上超越时代的同时,费穆当时却因为影片的“颓废和病态”而饱受诟病。

中国文人立意于“言志”,表达出来的效果往往却是抒情的。战后的压抑和整个时代不确定的氛围下,诗人导演费穆选择了抒情。这是自由是权利也是勇气,但在半个世纪以前,却被说成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懦弱。

孤岛一样的小城中,出场人物只有5位,而3位主角的感情纠葛就撑足了92分钟的影片。影片以玉纹旁白开场,礼言和玉纹分床数年,以背影相对,欲语无言,玉纹说出了这样的旁白“我没有勇气死去,他没有勇气活着。”压抑和爆发浑然一体。

而玉纹和志忱几个夜晚“发乎情,止乎礼”的试探和伤害则是传统人伦与人欲的纠缠。影片最终,志忱离开,而玉纹站在有着象征意味的城墙上,礼言蹒跚着来到她的身后,就这样,每个人都在自我和责任之间做出了痛苦的选择。

结局貌似确定实际上又是开放的,是伤感的也是光明的。费穆使用了极具探索精神的电影语言和技巧呈现出东方美学的电影外观,他试图探讨的那些厚重而复杂的问题或者主题,恰是电影艺术恒久的主旋律:人性。《小城之春》或许没有时代交替时期的历史现实,但却令人感受到经历巨变中的人心的现实。那正是冬日刚走,春天的气息。

半个世纪后,田壮壮在上个世纪末的空气中感到了与费穆时代同样的气息,某种说不清的情绪让这个在《蓝风筝》之后沉寂了10年的男人激动莫名。田壮壮的翻拍遭受到与费穆当年同样的质疑。当玉纹再次站在城墙上,去擦拭50多年前那条伤疤上的裂缝时,田壮壮隐去了费穆版本中被视为经典的旁白,于是被重新讲述的故事显现出别样的隐晦和暧昧。

不知道比较两部电影是否公平,只是人心的浮躁与不安在几十年间没有改变过。或许在这个更为喧嚣杂乱的时代,田壮壮面对的是更加难以言说的现实。□冯睿

重新发现《小城之春》的过程

费穆英年早逝,《小城之春》成为他整个一生探索与追求的巅峰。然而这部影片当时卖座不佳,总体来说影响并不大。在经过数十年风雨寂寥之后,它重新被发现。在一次香港影评人集体推选世界十大名片时,《小城之春》名列第三(第一《东京物语》,第二《公民凯恩》);在推选的十大中国片中,《小城之春》名列首位;在中国五大电影导演的名单上,费穆又名列第一位。

记者通过香港电影资料馆,采访到资深的电影文化研究者罗卡先生,他为我们讲述了香港在上世纪80年代发现《小城之春》的过程。

七十年代末的序曲

《小城之春》拍竣后,1949年曾经在香港公映过,但当年并没有轰动效应,因为没有什么票房价值,所以在50年代至70年代间,也没有什么人再提及。

1978年,香港有一个完全是民办的电影机构,叫做“香港电影文化中心”,是一帮朋友组建起来的。一位叫戈武的朋友在美国加州大学的电影资料馆里发现了一些很好的中国老电影,“香港电影文化中心”准备以此做一个专题放映,于是这一批人筹一点钱于1978年底在香港艺术中心举办了第一届“中国电影回顾展”,当时从美国的中国戏院拿到了20多部影片,记得有《一江春水向东流》、《八千里路云和月》、《马路天使》这些影片,那时候还没有看到《小城之春》。

那次电影回顾展非常轰动,因为内地在那时还没有改革开放,刚刚粉碎“四人帮”,电影也多以“伤痕影片”为主,回顾展放映的影片还没有开禁。但是这次中国电影回顾展的大获成功为80年代《小城之春》的复出培植了土壤。

八十年代初的发现

1981年的时候,香港电影文化中心策划想搞第二次“中国电影回顾展”,是由当时惟一发行内地影片的南方公司协助的。与此同时英国电影协会国家电影院与中国电影资料馆有一个文化交流活动,当时大约有30部左右的中国影片配上英文字幕去伦敦放映,那是中国第一次大规模对外交流的放映活动。

到了1983年时在意大利都灵举行了一次更大规模的中国影片展映活动,中国去了很大的一个代表团带去了一百多部影片,我们也受到邀请前去。印象很深的是在那次展映活动上看到了《小城之春》,当时许多外国人非常震惊,发现中国在40年代的时候就有《小城之春》这么优秀的影片。

从意大利回来我们就准备做第三次中国电影回顾展,从中国电影资料馆借到了拷贝拿到香港公开放映,也对这部影片做宣传并开始写文章,当时韦伟、费明仪以及黄爱玲女士为这部影片谈了一个晚上,这也是机缘所在吧。整个80年代其实都是一个对《小城之春》进行再发现的过程。

在1985年香港国际电影节上专门设置了一个费穆的专题,放映了五六部影片,因为当时能够找到的影片还比较有限,但是这种尝试一直在延续。从80年代一直延续到90年代,在这十年间香港研究费穆的人越来越多,而这个时候内地的许多学者也纷纷把目光投向了这位一度被忽略和忘却的导演。

新世纪的“声音”

就在田壮壮拍摄新版《小城之春》时,一位在香港的中文名叫蓝山羚的法国女士对《小城之春》非常欣赏,她是导演孙瑜的儿媳妇,她到中国电影资料馆买到一个原版拷贝,希望能够在法国电视台播放,但是法国电视台认为影片的声音不够播出等级,蓝山羚女士自己花了很多钱找到专家对影片进行声音的修复,做出了一版Bate带拷贝在电视台播出,修复好的声音效果相当好,在香港电影资料馆公映过几场,由于不是胶片版,影像效果不如原版,所以曾经考虑做一个新的拷贝,把影像和声音都修复得更好。

这也是另外一种致敬的方法吧,一部陶醉于摄影机的影片被重新发现后陶醉了所有人。

口述:罗卡(香港资深电影文化研究者)

采写:本报记者张悦(感谢香港电影资料馆黄爱玲女士对本次采访提供的帮助。)

寻访老版《小城之春》三位主演韦伟、张鸿眉、李纬:共同记忆穿越时空

五十多年前徘徊在一座空城中的人们,曾经在一架摄影机和一位诗人导演面前哀怨或者怅惘的人们,到如今他们垂暮之年的心中又是怎样一番情绪荡漾着?玉纹(韦伟饰)依然是玉纹的风情,戴秀(张鸿眉饰)还是那样的可爱而天真,充满激情的章志忱(李纬饰)虽然卧病在床,但声音依旧爽朗。听他们说起那个时代,那位导演,历久弥新的共同记忆仿佛带着我们穿越了时空,回到那个破败萧索却始终萦绕在人们心头的小城之中。

韦伟(饰玉纹):安守“发乎情,止乎礼”

当初费穆找我们几个演,很多人都认为我们不会演好的,我们这些人差不多都是初次拍戏。我这个人比较粗枝大叶,当时费穆先生跟我说,让我看梅兰芳那种美,他就叫我走路啊,坐啊,脑子里有美的感觉,梅兰芳是个大男人啊,但他的动作可真是美。所以演戏的时候,就老记着费穆跟我讲,动作要美,要斯文。费穆找我演这个角色的时候给我讲了六个字:“发乎情,止乎礼”。

我印象极为深刻,至今想起来也是。“发乎情”是指本来两人已经论嫁娶了,但是因为战争分开了,见了面,发乎情,但是她嫁给了礼言,她没有不喜欢礼言,她不是恨礼言,也不是讨厌礼言,她就是苦闷,在这个时候,志忱来了。但是“止乎礼”就是说礼言病了,但不是他自己想病的,一个女人是要克制住自己的感情的,她并不能肆意。所以玉纹当时的心情是不应该有怨的,只是无奈。

费穆对这部影片倾注的感情很深,我对费穆先生的学识修养以及他独特的文人气质是非常崇拜的,但我们真的是“发乎情,止乎礼”的,这部影片是我一生最深刻的回忆。

张鸿眉(饰戴秀):完全本色的我

我演这部影片的时候刚刚20岁,那时候就是一个女孩子的样子,梳着两个长辫子蹦蹦跳跳的。做《小城之春》的演员也是很巧的事情,在此之前我在一部名叫《吉人天下》的影片中演了一个配角,演得糊糊涂涂的,直到《小城之春》我才真正感觉参与了一部伟大的电影。

当时,费穆准备拍《小城之春》在找演员,我是通过一个演员介绍过去的,那时候是不认识费穆先生的,但是对编剧李天济还比较熟悉,因为我们在重庆时就认识,印象很深的是记得那天到了摄影棚里,他上下打量我后说,“你是这个样子,好,就演你自己。”看过剧本后,感觉还是比较符合我的,于是演戏的时候衣服就穿自己的,只是过生日的那场换上一件新衣服,就是所谓的戏装了。

原来自己的习惯性动作也基本保留下来,全是本色的表演。我那时很年轻,对那种纠缠的感情不太理解,就像影片中的戴秀一样。记得第一次唱歌,我唱“可爱的一朵玫瑰花”,我在看着章大哥,而章大哥却深情地望着嫂子,我发现后忽然一声就唱得特别大声,像小孩子一样有点生气地引得他俩的注意。

这都没有事先安排,完全是即兴的。记得那场在城外的河流中划船的戏,当时是两条船,我们坐在后面的一条上,前面的是导演和摄影,就在唱到“回头不断,不断回头”那一句时,正好给了玉纹一个回头顾盼的镜头,非常传神。前一阵我又回到过当时的拍摄地松江,结果城墙也找不到了,那河也找不到了,只有春天的感觉还在,那里的春天一点也没有变,而我老了。

李纬(饰章志忱):香烟纸头的传世作

费穆的父亲和我的父亲是世交,所以我和费穆也非常熟悉,而且对他非常的崇拜,简直到五体投地的地步。抗战的时候,我去了重庆演了很多话剧,早在上世纪30年代就在船上与另一位名导演孙瑜认识,开始演电影。

印象最深的是费穆在重新写本子时的情景,他经常是拿一张香烟纸头,想起什么就拿支笔在纸头上记下来,他写得很快,感觉非常的顺。写完后准备拍摄,他是比较信任我的,觉得我的外形和整体的气质都很符合,所以没有犹豫很快就定下,让我做泛起沉静湖水涟漪的一粒石子,一位闯入者。当时拍摄成本很低的,演员们拿到的收入也不高,但是大家合作得非常愉快,整部影片拍摄得很顺。费穆是让每一个人都心服口服的导演。采写/本报记者张悦

■亲人忆

费穆女儿费明仪回忆父亲:父亲的右眼和一道微弱的光

费穆先生的女儿费明仪女士现任香港民族音乐学会会长。说到父亲费穆先生,费明仪女士表示,父亲是第一个鼓励她学音乐的人,本来想培养她成为一名钢琴家或小提琴家。费明仪女士第一次接触音乐,是同父亲观看电影《天伦》,影片的主题曲《天伦歌》十分吸引人,看完后她不停唱着这首歌。第一次公开演出,也是父亲惟一一次看她演出,两个星期后父亲去世,父亲的去世对她打击很大。

费明仪说父亲的法文非常流利,此外还懂英、德、意、俄等多种外国文字;另外还对中国的诗词、古典文学作品特别喜爱,并且深有研究。

父亲自幼喜欢看书,每天晚上读到深夜,等床头的油灯烧干为止;父亲的左眼受了伤害,几乎完全失明。模模糊糊地只感觉到有一道微弱的光,却看不见任何物体。直到他去世,始终只能用右眼写字,或做其他事情。

提到《小城之春》,费明仪女士在《回忆父亲》一文中有过一段和父亲有趣的对话。“剧本还在我脑子里,你是第一个知道的人。我希望用最快的速度把它拍好,要拍得很美、很失意。”“片名呢?内容呢?”“片名是《小城之春》。

是以江南的一个小城为背景;讲关于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的故事。”“恋爱故事!是三角恋爱?”“咳,你看好莱坞电影看得太多了,名词用得那么顺口。恋爱,你懂得恋爱是什么吗……在一起的男女不一定会相爱,相爱的男女又未必能在一起,你能明白吗?” 整理张悦

■影响

田壮壮:重拍是一种致敬的方式

2000年那时候,我觉得这人类好像有点迷失的感觉,而我其实特别的惶恐。

有天又看了一遍《小城之春》,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激动,以前看过几遍,就觉得不错,但没想要干什么,那天看完自己就有个感觉,我也说不上它哪打动我,但我想拍。

我觉得拍《小城之春》对我来说,其实是一件挺狡猾的事情。因为拍完《蓝风筝》以后,很长时间没有拍电影了,我心里有一个很大的误区,就觉得好多人拿着棍子等着你呢,你在坑里,你别露头,露了头我就拍你。那么我就想呢,现在人家可能举累了,我可以出来拍了。我是觉得重拍,没有通不过的风险,这里面也有一层自我防范的东西。

费穆这部影片不是讲述纯粹的男女之情,而是讲述一个大的时代背景下,作为最渺小的分子的人的心理,那是一种未知的东西,糅合着苦闷、惶惑,甚至颓废。然后在没有出口的情况下,转入个人细小的情感涡流,但影片同时又不强调大背景怎样作用于人。

我重拍没想着和经典攀比,也不是出于什么特别复杂的动机和特别审慎的念头,因为我不是一个特思辨的人,重拍《小城之春》,于想法上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只在行动上显得复杂。 整理张悦

■回眸

编剧李天济:敬佩中有知己之感

《小城之春》的编剧李天济在1992年第4期的《电影艺术》上发表了一篇《为了饭碗干上电影》的文章,其中就有关于《小城之春》的创作始末以及和导演费穆的交流过程,从中整理出相关片段,以便我们更全面地认识《小城之春》这部作品。

1947年时吴祖光先生鼓励我写电影剧本试试。祖光先生叫我先写《小城之春》,当时的剧名叫《苦恋》,后来又改成《迷失的爱情》。

写完后《小城之春》的剧本拿给国泰、大同的导演都看了,都不要,祖光先生又托曹禺再为我送“文华”去试试。一直到半年多以后,有一个电话打来说“文华”影业公司的吴性栽先生要见我。当我得知费穆先生要用我的剧本,心情既惊喜又有点发怵。当时费先生问我:“李先生,有首词,苏东坡的,最后两句是‘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读过吧?“写本子时缠绕在我笔底的正是这种意境;暮春三月,苦闷失意,怅然无奈;用这种淡淡的哀愁来重重包裹几颗渴求新生活的赤红的心。有学问,怎么一眼就被他看出来了呢,敬佩中沛然有知己之感。我说道:剧本里丈夫礼言和朋友章志忱的爱情和感情纠葛,我都有过类似的经历。

章志忱和玉纹感情上的生死纠缠,那种爱又不能爱,那种克制自己又克制不住的无奈心情,我也体会过,我写的其实就是自己的苦闷。费先生对我所说的表示赞同,然后要求我将剧本做一些删改。

大约半年后,《小城之春》公映了。映后评论有扬有抑,这些我都不想说什么。我只写我还记得的,影片对剧本进行了哪些删压和变动。

一是把个老中医删了;二是把妹妹和章志忱的感情戏删掉了至少两三场;三是把章志忱与玉纹的戏压紧了,特别是两人城墙上的那个重场,影片把我原来的三场戏压进了一场戏。改动了开头和接吻,我原是以章志忱走进小城开始,走出小城,迎着阳光而去结束的,影片调动了一下,从玉纹开始,结束在玉纹夫妇身上。

我记得,导演几乎没有增加什么,但是经过他的删削凝练,可说是点石成金,我们追求的那种意境全都出来了。我越看越钦佩费先生,可惜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五十年代初,他就与世长辞了。

然而对我来说,《小城之春》远远没有划上句号。

李天济(编剧过《好夫妻》等,主演过《乌鸦与麻雀》、《阿Q正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