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楚辞 苏雪林的《楚辞》情结

我是1985年认识苏雪林先生的。那年任职香港《良友》画报, 想开专栏介绍两岸的前辈作家和画家,飞去台湾,从林海音先生处取得苏老太太的地址,就直下台南。晚上与台南画家陈辉东在酒店咖啡馆聊天,邂逅南来讲学的小说家王蓝和纪刚,得悉我第二天要去拜访苏雪林,他们也要去,更没想到,第二天陈辉东还带来台南教育局长。

那时还未“解严”,感觉里台湾笼罩着肃杀之气(访台前, 一位访问台湾的海外华人学者被暗杀;之前苏雪林又受过美国来的“张爱玲”之骗,损失2000元),我受过教育的“阶级斗争”的那根弦顿时鸣响,思前想后,想与苏先生谈鲁迅、谈施蛰存,在这种有外人在的场合是不适宣的。

苏先生很老了,但精神很好,因耳已失聪,我们只能笔谈无关紧要的事,为免那几位先生枯坐,草草结束,事先构想的访问告吹。她送我两本散文集《绿天》、《归鸿》和一部《楚骚新诂》。

回来后, 像楚辞研究这类“砖头书”,看门道固然缺少学养,看热闹还是有兴趣的。她花大半辈子写出的四部楚辞研究,反应冷淡,甚至有人说是“野狐禅”,她甚有失落感,对我说“只好寄望于百年后”了,很感寂寞。我读后给她写了封信,宽慰她:说现在是商业社会,人人压力大,没法静下来专心研究,有点时间也为别的诱惑所占;即使有心研究,也未必有足够的学养和阅读外文书的能力;现在聪慧的人多见而愿意坐冷板凳的人很少.

她给我写了下面这封信:

古剑先生:

九月廿四日手示拜悉。承贵社按期赠阅《良友》,内容丰富美不胜收,为精神上一大享受,谢谢。

先生想为某文学杂志写篇关于我的访问记,叫我把一些此间发表过的文字影印寄去,不巧的是数月前高雄国立师范学院教授史墨(原成大中文系第一届毕业,曾为我的学生)要在他负责编纂的《中国国学》里附“苏雪林写作七十年”纪念,把我所有近年的访问记都要去了,所以现在我手边一篇也没有。那《中国国学》本月里可以出版,等出版后,我奉上一本,其中资料甚多,想先生要撰之文并无时间性,等待些时没有关系吧。

您说我对神话有特别研究,那是传言之讹,其实我对此学仅知皮毛。民国卅二三年间我为研究屈原作品,发现其中蕴藏许多域外神话分子,知屈赋非故纸堆所能解决,遂从武大图书馆借了些巴比伦、亚述及西亚一些国家的埃及、印度、希腊神话阅读。果然寻到许多可供参考的材料,因而解决了好多问题。略举其荦荦大端者如下:

(一)由域外神话即西亚创世史诗知道中国夏代历史都是神廷故事,夏禹果非人而为神。顾颉刚《古史辨》所疑不错。禹乃西亚木星之神马杜克,乃神廷领袖。它诞生于为其父所戮,巨怪遗尸之腹,这就是屈原天问“伯禹腹鯀夫焉有变化”及古野史“鯀戮死三年,其尸不腐,剖以吴刀,旦用出禹”的由来。

马克杜(马杜克?)神通广大,造大地、分四时种种措施,即大禹奠山导水,布土定州……之事。不过,夏代史迹,今日虽尚无如殷商甲骨文者出现,而说夏王朝并不存在,我亦未敢以为然。

要知古代历史每与神话混合,中外皆然。又古代帝皇每喜以大神之名合于己名,则夏禹当有其人,因与神话混合,又其名或冠以马杜克,后人遂致误会。尧之事全出印度,此节论之特详。

(二)《天问》神话:三个大神话(1)为旧约创世纪,亚当夏娃、魔蛇、生命树无所不有;(2)后羿射日或颛顼共工之战,来自西亚;(3)诸天搜海求不死药,出(自)印度,其源当亦西亚。

《天问》里天文、地理及神话,固多来自域外,即夏商周三代,真历史也夹杂若干域外故事。其乱辞万句为七言,有好几条为美丽之希腊神话。

(三)屈原九歌乃祭九重天主神之歌。其中女祭司对神有许多缠绵宛转恋爱之词,以前无人能解。王逸以为是屈原对楚怀的象征话,即托夫妇以言君王。游国恩以为一半是恋歌一半是祭神词,不知何以混而为一。陆侃如援六朝神话曲,以为民间祭神照例要夹杂几句恋爱语,但他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我于民国十七年在《现代评论》上发表一文,即指为此乃人神恋爱,而人神恋爱又由人祭而来,即上古每杀人祭神后嫌其太残忍。祭司乃鼓励信徒自愿献身,谓为神牺牲者死后即可长侍神而享永福。我写此文时并无意于屈赋研究,不过由游、陆之说刺激之反应。正式着手研究则始于民国三十二年。

(四)《九歌》中的“国殇”,旧以为祭为国牺牲之战士乃人鬼,非神。我则指为火星之神(荧惑),乃战神。此神无头,故九歌之辞有“头虽移兮心不惩”一语。商代一帝王死必杀卫士数百殉葬,尸体与头别埋,即此制。齐地八神蚩尤,乃火星,也无头。

这件事我在西亚所遗石刻中见有帝王率军攻敌垒,每有无头神飘浮空中,凯旋国门时亦有无头神几个出现。印度迦尼萨亦无头战神。我此说为西洋神话学家所不知。你即说给他们听,他们以优越感作祟故,亦必嗤之以鼻。

(五)颛顼与伏羲即为洪水后人类始祖。为人祖者照例人首蛇身,伏羲与其妻女娲人首蛇身之像, 先生必已数见。河南陈县之人民以伏羲为人祖,每年春三月某日起为期一个月,远在邻省之人民亦来敬香。希腊神话亦言第一人类即人祖为蛇身,且必为人帝,为始创文化之人。尤著者为始造文字。伏羲画八卦为首创之文字,域外人祖亦首创文字。

我用神话解决屈赋及中国历史、地理、文化史、宗教史之大小问题数百,外国学人抱其优越感当然不加理会,中国人素不知神话为何物,又死抱着秦以前我国与域外无交通观念,亦置之不理。我只有待知者于百年以后。因蒙垂询,拉杂以陈,尚望勿哂其狂妄为幸。敬颂

撰祺 苏雪林谨上 八六、十、一

又如:湘君乃男神,非妃娥皇。云中君乃月神,非云神等等,已被海外楚辞学家剽窃去矣。

这封信是信笔而写, 那些资料仍深印在八十几岁老太太的脑中, 可见她当年用力之勤, 烙印之深;再从“湘君乃男神,非妃娥皇。云中君乃月神,非云神等等,已被海外楚辞学家剽窃去矣”,可见她的无奈和寂寞。这封信或许对那些有心研究楚辞的后辈学人, 有所启示、或找到研究的题目也未可知。

这封信对了解苏雪林应是很可参考的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