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摄影大师阮义忠 摄影大师阮义忠镜头背后的故事
原标题:摄影大师阮义忠镜头背后的故事
开场白:我不打算再重复讲我的每张照片背后的故事,这些照片最早在台湾出版的时候都是摄影集——只有影像,没有文字。展览的时候,每张照片下面也只有时间、地点。因为我一直认为照片本身就该讲话,而且应该把话讲得一清二楚。
摄影是一种一目了然、直指人心的表现方式。你为什么会拍这张照片呢?拍照后对你的人生看法有没有什么改变呢?当你成为一名摄影家之后,对生命的看法就会转变,对很多事情的价值观也会有所调整,那么这些东西就需要用文字阐述了。
主题:我所爱,我所信 地点:单向街书店 演讲人:阮义忠
演讲人小传:阮义忠,1950年生于台湾省宜兰县。22岁在《汉声》杂志英文版工作,开始摄影生涯。三十多年来,他跋山涉水,深入乡土民间,寻找动人细节,拍摄了大量以百姓日常生活为题材的珍贵照片,作品也成了台湾独一无二的民间生活史册。
阮义忠的著作丰富,对全球华人地区的摄影教育卓有贡献,其中尤以1980年代出版的《当代摄影大师》、《当代摄影新锐》以及1990至2000年代创办的《摄影家》杂志影响最巨,被誉为“世界摄影之于中国的启蒙者与传道者”、“中国摄影教父”。近期出版有摄影随笔集《人与土地》,微博文集《阮义忠的微博生活:一日一世界》。
那些书籍带给我一个想象空间,给我带来很宽广的世界,可以和古今中外的人神交。
为离开乡村而发奋读书
说起文字,本来摄影之前我就是文学爱好者。小时候我住在乡下,父亲是木匠。父亲很节省,因为家里人很多,九个小孩加上他跟我妈妈一共十一口。我们祖先传下来一小块玉石地,在河边,不适合耕种,但是放在那边就荒掉了,孩子们常常要把田里的石子捡掉才能耕种。可是一场大雨过后,溪里的石头又会掩盖到田里,所以每年我们重复做同样的工作,就是一直在捡石头。等稍微大些就开始帮忙拿锄头推东西或者做一些粗活。
土地把我绑在那里,我没办法像其他同学一样下课就去玩耍,只有一个办法——读书,离开乡村是我成长里一直追求的目标。那个年头只要在小镇里能够找到的字我就尽可能拿来阅读,哪怕是日文书,因为早期的日文书有一半都是汉字。
我最早想成为文学家,因为那些文字带给我一个想象空间,给我带来很宽广的世界,可以和古今中外的人神交。文字的力量太大了,光是靠阅读就可以使人有升华的作用,有超越的那种能力。小镇能够找到的书大概都被我读完了。
另外我从小就对绘画有点小小的天赋。手还没办法去写很多字的时候,就会拿一个砖块到墙壁乱涂,首先肯定我的画的是小学老师。父亲也鼓励我,你可以到那边电影院跟画广告的学,那个时候电影院广告都是用画的,收入也还可以。
总而言之,我童年的经验是绘画跟写文章。这两种专长都使我对每天所看到的事情有一种幻想力,也增加我的想象力,我看到什么都会经由自己的想象编成另外一个,加一点情节当成表现的题材,写一点东西,想一点事情,画一点画。
我的功课很不好。高中考大学,在去台北参加联考的时候,考卷发下来我就知道我考不上了,因为试题几乎都不认识。
我不想浪费进城的机会,就开始画一些插图。然后去找台湾发行量最广的一本文学刊物,没想到那一天我拿了一些画稿跑去编辑部,刚巧碰到了从国外回来准备接手工作的主编,他很喜欢我的画,我们聊得很投缘。所以我高中毕业就一不小心踩进了当时台湾文化界的核心。
第一次端起相机的那一刻我深刻地反省,我没有用很仔细的方式去对待眼前的人和事物。
进入《汉声》杂志的“门外汉”第一次端起相机
我是如何走入《汉声》杂志的呢?《汉声》杂志以前是给外国人看的,英文版,是一本了解民间美术跟艺术的杂志,也是以照片当插图的杂志。
这本杂志有一天在报上登要招艺术编辑,我一看这是我最擅长的,因为我就是艺术编辑。
这本杂志的创办人是黄永冲先生。我们虽然没见过面,但是彼此都知道对方,他听到我要去应征,非常高兴。见面后我们聊得也开心。然后他送我到门口突然问我,阮先生你用什么相机?这一问把我问傻了,我根本不会拍照。我想要是告诉他我不会摄影,他一定不会用我了,可是我不能骗他……我现在非常感激他,他说没关系,凭你的条件只要多走多看多拍很快就会上路了。到现在我都把这句话当成座右铭——初入摄影这条路的座右铭。
后来我很快就上路了。可是同事们那个时候忙到没空教我,他们给我一部相机,对我说你有空就到万华街道练习练习吧。我记得那一天拿着德国制艾科华双眼的相机到万华街头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到底要拍什么。那个时候万华街很有意思,是拍照者的天堂。
所有中国有的民间工艺跟小行业那里都有。但那个时候我不晓得怎么拍,因为我以前看东西根本没有仔细看过,都是擦身而过,自以为扫过就好了,可是意义在哪里不晓得。所以那个时候我站在那边所有看到的东西都向我提问,你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要拍我做什么?
我觉得头顶冒冷汗,那一刻我深刻地反省,我以前对我所目击的周遭一切实在是不尽然,因为我没有用很仔细的方式去对待眼前的人和事物。
那个时候台湾的人善良,只要我拿起相机他们不但不会怀疑我的企图,反而很不好意思,说自己很难看,底片很贵让你浪费了。他们这些人自然流露出来对我的信任,一而再再而三地启发我,让我觉得我从书本上读到的那些道理都没有眼前跟他们接触的那种感受来得深刻。我既然要拍照,就要把平凡人不平凡的特质表现出来。所以那一刻我才真正走上了新的创作方向。
现在我也不能回到过去。我把终有一天会消失的东西记录下来,不仅是一个影像和回忆,而是价值的影像化。
拍摄《人与土地》作品初衷
《人与土地》是我的一个摄影主题,将我在1974年至1986 年于台湾农村所捕捉的画面分为“成长、劳动、信仰、归宿”四个单元,共八十四幅照片,曾在国内外诸多美术馆展出并被收藏。
那个时候旅游风气不盛,都没有任何旅游的文章可以供一般民众参考。那时候交通也很不方便,我就找到一本《台湾省客运车价目表》,上面有地图,但没图片,也不知道是哪里,只有每一站的地名,我就专门挑终点站,出发到一个未知之境。
当时正是台湾最没有被现代文明干扰的时候,所以我能捕捉到人跟土地关系最密切、最和谐的画面。但现代化也开始了,这就需要选择与判断,你朝这边拍,它还跟五百年前的农业社会一样,稍微偏过来,它已经出现了20世纪的面貌。我有自己的用意,并不是拍此时此刻,我要透过此时此刻,借着这些平凡的人物,来追究传统伦理道德里的养分。
现在我也不能回到过去。我拍照片的时候,已经离开土地,在城市生活了。我把终有一天会消失的东西记录下来,不仅是一个影像和回忆,而是价值的影像化。我们可以从那些传统价值当中找到生活的态度。比如,我目前在台北市生活,可是我的态度完全是农业社会式的,我还是可以亲力亲为地去劳作。
走在河边,虽然不是耕作,我还是可以跟大自然亲近,感知到自然的呼吸。我在自己的空间里跟农业社会里一样,规规矩矩、实实在在地和生活产生关系。
很多事情并不是在自己脑袋想可以想通的,一定是先有做出什么之后给你的感动。
《人与土地》成型受儿子启发
儿子永远是我第一个读者。我那个时候跟儿子关系很密切,他不想去幼儿园,天天在我身边打转,我挑照片的时候,他常常在我身边。
有一次他说,爸爸什么叫成长?我说,成长就是一个人越长越大。像你以前两岁,现在三岁,明年四岁,他懂了。他问,什么叫劳动?我说做事很辛苦不得不做叫劳动,你做得很轻松的不叫劳动。他问,什么叫信仰?我傻了,我不知道什么叫信仰,一时不会回答他。我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都会相信爸爸妈妈是爱你的,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也相信你都会爱爸爸妈妈的,始终都不会变的这种爱就叫信仰。
什么叫归宿?这个时候我就要考考他了,每一个人最后都会怎么样,他想了一下,每一个人最后都要回家。我说对啊,都要回家,你在外面逛了半天最后终究要回家。
小孩想法是这样。我说你再想想,每一个人都会长大,长大会怎么样?长大会变老,老了会怎么样?他想通了,老了就会死掉。对,归宿就是死掉。人在土地上的生老病死被我在那一刻编成成长、劳动、信仰、归宿。所以这个主轴出来才可以挑照片,原来这些照片被我压了13年,不晓得怎么整理,很多事情并不是在自己脑袋想可以想通的,一定是先有做出什么之后给你的感动,那感动回馈回来的时候让你找到方向、找到道路。
《人与土地》成型就是如此。
我一直觉得摄影不仅是视觉艺术,摄影是包含了拍照时候人跟对象的关系,包含了人在待人处事时一些珍贵的道理。
摄影改变了我
我曾经活在自己的天地当中,活在一个想象世界当中,是摄影把我从想象世界拉回到人间,让我重视别人的存在,让我尊敬镜头前面的人和事物,所以摄影改变了我。
我一直觉得摄影不仅是视觉艺术,摄影是包含了拍照时候人跟对象的关系,包含了人在待人处事时一些珍贵的道理。
《南方都市报》的记者来采访我,我讲了一句话:我现在根本不在意用摄影作品的艺术水平强调和证明我的成就,我反而比较在意照片背后传达的东西。
我一生这么走过来,每一个阶段都有一些改变,也影响了我一些人生观、价值观。
有一天一个朋友在微博上问我,说阮先生你在台北哪一所大学教书?他是内地人,打算到台湾去考大学跟我学摄影。我就赶快很紧张地回他,我那个时候正准备退休,我说千万不要来,你倒是可以等等,说不定我哪一天在内地开短期的工作坊,你再来报名就可以了。
没想到公开的回复引起很多反响。有学校要跟我合作,有教育机构跟我谈条件……其中杭州一个我认识的、某都市报的摄影部主任,他一看到这个就说第一站一定要设在杭州……后来整个摄影工作坊就正式上路了。现在我大部分精力跟时间,都在做这个工作坊,因为把它弄好,要投入极大的热情。
这些年我的书籍接二连三地问世,我感觉自己快从一个摄影家变成一个作家了,这到底是好事还是负担?总而言之人只要活着就把自己的潜能发挥出来。
学生常常问我做什么、拍什么主题才更有意义,才会对别人有帮助?我只告诉他们一句话:(不是我说的,在书上读到的)一个人只要发挥自己的潜能就算是对人类有贡献了。
我相信在座各位,你们今天听我讲故事,你们心里面有跟我非常来电的某一点,这一点也许今天被我激发了,你们就应该把这一点变成激发自己潜能的火花。
●现场问答●
提问:刚才您说您特别喜欢绘画,在绘画中我知道素描是最基本的,看一张画面素描的功力决定整个绘画的能力,在摄影中您了解类似于这种功力或者这种存在是什么?
阮义忠:这个问题很好。一般来说,摄影第一个要考验的是你有没有办法在混乱当中看到次序。因为眼睛看到的都是全部,事实上是很混乱的。如何从混乱中找到次序,你就要选择了。能够干扰,会干扰这种次序的东西尽量避免,要有这个能力。
所以你只能用局部来代表全部,你要找到一个角度来使线条的感觉,点、线、面的感觉达到一种和谐,这种能力跟绘画具备素描能力一样,没有这个能力就不容易拍到好照片。所以对视觉艺术,美学的这些训练你需要培养。
提问: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一下当您在拍摄人文摄影的时候怎么处理您与被摄者的关系呢?
阮义忠:很多照片我都是用同一种方法拍的——我一直拍,突然间镜头广了把他带到镜头中,他不知道我在拍他,那个人不会觉察到我在拍他。这是一种拍摄方法,但不是唯一的方法。另外,对陌生人我通常会先让人家信任我,你们觉不觉得我有一副被人家信任的样子,真正从心流露出来你的自信、你的自在,不怕被人误会,误会你也有能力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