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脸吴天明 吴天明:张艺谋们不屑拍《变脸》 就像我不屑拍他们那些电影一样
相比同时代的导演,吴天明作品不多,但每一部几乎都有里程碑的意义,从《人生》,到《老井》、《变脸》,他风光过,很早便在国外拿奖,任西影厂厂长期间带领西影厂创造了国内拷贝销售第一的"西部神话";他也失意过,在美国四年间卖过录像带,回国拍《非常爱情》也无太大反响,反被说执著于主旋律。
作为第四代导演的出色人物,同时也是第五代导演的幕后推手,吴天明这三个字,承载了太多意义。如今他又开始支持第六代导演,甘愿在张杨的新片《飞越老人院》中做一片绿叶,他对当下的中国电影环境有颇多不满,却也只用"独善其身"来形容自己。
吴天明
中国第四代导演,祖籍山东,出生在陕西三原。1960年考入西影演员培训班,后跟随崔嵬导演拍戏三年多。曾任西影厂厂长,在《老井》中挖掘摄影师张艺谋走上表演道路。代表作《没有航标的河流》、《人生》、《老井》、《变脸》等。
开启"西部电影"神话
"审查是我们电影现在出不了好片子的原因"
吴天明的农村三部曲《没有航标的河流》、《人生》、《老井》连着拿下了国内外不少奖,殊不知这源自他的第一部电影《亲缘》拍砸了,用他的话说就是"《亲缘》我自己都不愿再看第二遍。我批评这部片子在国产片中虚假和造作的程度即使不是登峰造极,能与之‘媲美’的恐怕也不会多。
"正是因为这是失败的经验,他决定向虚假开刀。在《没有航标的河流》中吴天明为了拍李纬演的"盘老五"裸体游泳这场戏,使得厂领导追着他嘱咐:"一定给他穿上裤衩!"拍摄《老井》时,吴天明大胆起用本是摄影师的张艺谋担当男主角,更是让从没演过戏的张艺谋捧走了1988年金鸡、百花电影节的最佳男主角。
南都娱乐:你早期拍过一部片子,里边是中国银幕上第一次出现有男人裸泳的镜头。
吴天明:对,《没有航标的河流》,李纬演的,我还给他穿了一个女人的长筒袜,就是屁股在水面上晃了一下,一个光屁股镜头,实际上是他穿着袜子的嘛,哎哟,全国轩然大波。
南都娱乐:你那时是怎么坚持这个镜头的?在那个年代有这样的镜头很不容易。
吴天明:这有啥啊?谁他妈没见过这玩意儿啊。领导和我说:"哎呀,这个镜头你要剪掉,污染银幕。"我说:"放你妈的屁,什么污染银幕。裸泳的是个放排工,作为在底层的一个劳动者,在‘文革’的背景之下,裸泳是他郁闷变成宣泄的一种行为。
"那场戏是岸上的一群妇女在那喊"盘老五,你个老的臭流氓"拿个扑克牌就往水上打。于是他砰砰跳到水里走了。这是一种情绪,在那时代背景底下发生的一种事,那算啥呢?当时报纸上把《没有航标的河流》说得沸沸扬扬的。
南都娱乐:在《没有航标的河流》之前,你和滕文骥一起拍的《生活的颤音》,有个接吻镜头是不是也遭遇到了同样的问题?
吴天明:对,好家伙,那会儿多少人给中央写信说要禁演这个黄色电影。就一个冷眉跟史钟麒一个接吻的镜头。哇,哎呀,大家纷纷要求封这部电影。这个社会真是,很多问题是很有趣的。我们现在电影禁区多少啊?很多题材不许反映不许拍,(主要是现实题材?)现实题材,你看现在有多少现实题材电影,就像张杨这次拍《飞越老人院》,不痛不痒的,他就只能是拍到这个程度了。
南都娱乐:你公司前两年拍的一个儿童片叫《孩子的那些事儿》,那片子我看了以后觉得特现实,但我听说那片子过审的时候,里面有很多问题不让过,比如说因为有一个孩子他爸,因为腐败被抓进去了,然后就不让过,是不是有这个问题存在?
吴天明:审查其实真的好多问题,包括杀个鸡也不让杀,这些问题,就是我们中国电影现在出不了好片子的原因,虽然数量很大,每年五六百部。可质量呢?有几部好的片子,能在国际上拿这大奖的?
南都娱乐:你拍《没有航标的河流》获奖了,之后你拍了《人生》和《老井》,这两部片子也获奖了,那是你意气风发的几年。
吴天明:我对拍农村戏很有自信,我对城市的感情远远不如对农村深。当时读路遥的原著《人生》我激动得无法抑制,和路遥见面真的是一见如故的感觉,我心里那种"呐喊"的愿望特别强烈,可能也正是因为这种感觉过于强烈,会有很多我的主观偏向不自觉在银幕上过多显现,所以在《人生》中后半部分城市的戏中会略显苍白。
我太爱故事里的那些人了,《人生》 中的巧珍、高加林、德顺爷爷我再熟悉不过了,就像我的兄弟姐妹。我的观念更新是要在《人生》的基础上的。
南都娱乐:《人生》之后你拍《老井》,张艺谋的出演据说是你全权决定的。
吴天明:对,我确实没选错,虽然一开始他是我的摄影师,后来发现张艺谋很符合我对孙旺权这个人物的想象,当时他有一股犟劲,对人物的理解也透彻。他很刻苦,在拍旺泉和巧英被埋在井下那场戏时,他和梁玉瑾三天没吃饭,找到那种垂死奄奄一息的感觉。为了找农民的感觉,他还每天都挑石头来回走,减肥,一下瘦了20斤。当时张艺谋还说:"这应该是我导演的东西,可惜叫你抢了先!"
扶植第五代导演
"我找人凑了4万块钱,让张艺谋赶紧去种高粱"
1983年,吴天明正拍《人生》的时候,他接到当西影厂长的任命,那时他还没到44岁。只是那时的西影厂,拷贝发行量居全国倒数第一,全国上座率高的十部电影中西影一部也没有,反而上座率最低的七部影片中有三部隶属西影。
吴天明拉拢了田壮壮、陈凯歌、张艺谋、黄建新等当时崭露头角的年轻人都到西影来拍片,尤其是张艺谋的《红高粱》,吴天明的推动功不可没,那时候的张艺谋还在广西电影制片厂,吴天明在西影厂照样给张艺谋发工资,还把张艺谋当时的家人调到西影厂工作,分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给他们。很快,西影厂的拷贝发行量从倒数第一变为顺数第一。
南都娱乐:据说你在西影厂任厂长的时候真的是大动干戈啊,还得罪了不少人?
吴天明:当时西影全厂中层干部的平均年龄已经五十多岁了,我觉得应该起用年轻人,电影是年轻人的事业,需要有新的想法和新的活力,我就召开全场大会,在会议上就地免职,各个车间部门,能提拔新人全部提拔新人,暂时没有合适的就让老干部先代理。这下全场的中层干部平均都成了三十多岁了。
南都娱乐:张艺谋那时候拍《红高粱》,如果没有你的推动很可能就夭折了是吗?
吴天明:在拍《老井》时他就和我说要将莫言的小说《红高粱》拍成电影,我看了小说之后就同意了,就让张艺谋去筹备,他到山东转了一圈后发现莫言写的高密的地方没有高粱,必须种高粱,不然秋天没法拍,当时依照制片厂的程序,必须剧本通过了以后,厂长办公会议、常务会通过,下第一道生产令,财务科才能拿出钱啦,可当时张艺谋还没有剧本呐,我就找到厂里的几个车间主任,凑了4万块钱,让张艺谋赶紧去种高粱。
南都娱乐:现在看到第五代导演这个发展轨迹,和当时扶植第五代的初衷,你的感受是?
吴天明:现在第五代到了另一个时代了,不能同日而语。时空变了,如果2012年12月21号,时空真的要发生变化的话,真不知道这是个啥时代。维度变了,我们现在是三维空间,12月21号以后不知道是几维了,四维了,那不知道是啥世界,都不一样啦……
南都娱乐:内心也会有那么一点点那种,怎么说呢,对五代导演的感情就像……?
吴天明:后悔?(还是值得骄傲?)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两码事情,对不对?当时我在厂长的位置上,有点儿权利嘛,我就是借助那个位置扶了他们一把,仅此而已。还有什么呢?后头人家做啥跟我有啥关系,对不对?我尽了我的责任。
南都娱乐:像张艺谋后来做片子跟你有交流吗?
吴天明:谁会跟我交流啊?人家做人家的嘛。倒是我,1994年从美国回来之后,做的第一部片子《变脸》,还请他们回来一起来座谈,给我看本子,出了些主意。当然我是很感谢人家的。这也是因为我离开了国内四五年,好多事情摸不着了,就想请他们出了点子,之后就拍了个《变脸》。但是《变脸》跟他们的片子都不一样,那是我的片子,他们也不会拍那样的电影,就是他们也不屑于拍那样的电影,就像我不屑于拍他们的电影一样。
南都娱乐:你是第五代导演的有力推动者,当年你任西影厂厂长时力挺张艺谋拍《红高粱》,现在他拍《金陵十三钗》已经有六个亿的投资了,你怎么看待张艺谋这个你看着他成长起来的导演?
吴天明:我和张艺谋没什么交流,我不相信《金陵十三钗》有六个亿的投资,但我相信这个片子能花六个亿。就说那个美国演员(贝尔)拿了八千万人民币?据说是一天二百万,来了四十天,八千万,所以他那戏怎么能花那么多钱呢,我不知道,我想大概是宣传吧。
像这样的片子,用审美的眼光剖视人类价值观,我觉得有很多问题。这种类型就在我们中国很火,但在地球上演的情况怎么样?西方的观众会对这社会有什么看法呢,很多不符合人类总体价值观取向,这是目前国内很多所谓大片存在的问题。乱,不知道在追求什么。
南都娱乐:你觉得电影怎么才可做到在创新的同时继续保持继承老一辈的艺术精髓?
吴天明:这不是一个杂志能完成的事,也不是一部电影能完成的事。因为整个社会风气坏了。这东西我觉得是上面的问题,不是下级问题。就像现在贪污一样,不是某一个官员他有什么问题,他的问题是个人的事情,他整个系统出现了问题。一个单位五个领导,四个贪污的,一个不贪污的,最后坐监狱可能就五个贪污,对不对?所以整个,他这个问题他是一个系统的问题。不是一个人的问题。
戏梦人生
"中国导演现在不关心现实已经成为风气了"
1989年-1993年,吴天明他辞去西影厂厂长职务,身往美国,最初他是受邀某大学去当客座教授,一呆就呆了四年。在美国的日子,他一直没有停止过看电影,最多一天看九部。当然也有经济窘迫的时候,他曾开过录像带店,也和女儿包饺子卖给朋友,心情苦闷的时候,他一个人开老远的车到海边去钓鱼,一坐就是一整天。
终于,他决定回国从零做起,重新打拼,于是有了《变脸》。现在已经73岁的吴天明,在聊到中国电影的现状,仍然是很有热血沸腾的愤青,他感慨现在演员的片酬太高,导演的片酬太少,他认为中国目前的电影市场从片方、投资方到发行、宣传都有很多问题。在他的观念里,需要对观众进行引导和培养,而不是一味迎合观众趣味。
南都娱乐:《变脸》是你在美国期间思考的成果吗?或者说是沉淀之后的一个出口吗?
吴天明:也不能这么说,但那起码是我的价值取向,我的审美取向决定我拍什么片子。确实是因为我回国之后觉得人间很冷啊,遇到好多事情使我非常伤心。所以后来那次邵氏找我拍,我就把《变脸》的主题往这方面挪,得写人间的真情。
南都娱乐:我觉得你那一代导演都特别关注现实,关注社会。现实主义,说拿虚假开刀,是你提出来的吗?
吴天明:哪一个国家的导演不关心现实?不关心现实的导演是个别的,现在中国觉得没有必要关心现实已经成为风气了,我就听到我们有几个大导演现在都说:"我们不承担这个责任,我还要多活几年呢。‘文革’都过去了多少年啦,还要沉重到什么时候。
"这都是我们大导演说的话。我觉得不对啊,任何时候都得关心现实。每个导演都应该关心你的时代,你的社会。如果说我们这些年不赶快把"文革"这些东西留下来,再传下一代人,再过上二十年,以后谁来拍"文革"。真正反映"文革",能够最真切,最真实深刻反映的话,那只有我们这一代人可以承担这个责任,但现在我们不能碰这些东西。
南都娱乐:在你的那个年代,你并没有正式上过专业电影学院,而是学徒制这样跟片场练就的拍电影的经验是吗?
吴天明:我跟崔嵬导演拍戏跟了有三年多,我在中央戏剧学院进修时,学校把我们分到各个制片厂去见习。我就跟几个同学一块儿到了北影,跟崔嵬导演摄制组,当时正在拍《红旗谱》之后拍《西安事变》,我给他做副导演,又筹备了一年多。
后来崔嵬导演去世了。我的电影知识基本上从他那儿来的。从他那儿学来他对工作的精神、工作作风以及对待艺术的态度,包括一些电影技术和技巧方面的东西。崔嵬一直跟我说,说电影这些推拉摇移,远全中近这些,一天就能学会,但生活积累和艺术修养学不去,必须得自己历练,去读书,看报,观察生活,自己去反反复复锻炼,才能掌握属于自己的艺术修养和生活积累。
南都娱乐:崔嵬这样老一辈导演对你的影响是什么?那种很珍贵的东西。
吴天明:有一次我偷看了崔嵬老师的一个日记。他写的全都是人物观察的笔记,对我很有启发。当时他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是中国电影四大帅之中的第一帅。我当时工资是四十五块钱,他是二百八十块钱,他一有空就跟我们讲唐诗宋词,告诉我们这个作者当时是什么情况下写这个作品。
很多唐诗宋词我从他那学来的,倒背如流。我还记得有一次一天的戏拍完,我们几个人在住的屋子下围棋。没想到崔嵬进来,一看到下围棋,砰一声把我们的棋盘踹了,他说"我最恨不用功的人"。从那以后我在摄制组绝不下棋不打扑克。我现在也要求我的摄制组,包括演员不许在摄制组里赌博。有一次在我的一个摄制组里,我也像崔嵬一样,进去把他们的麻将桌给踹了。
南都娱乐:作为第四代目前还坚持在拍戏的导演,你的感受是?
吴天明:现在那些小明星,一集电视剧的片酬都八十万了。其实电影最辛苦的是导演。从剧本开始,揉揉改改,拍摄中间没日没夜。演员却可以晚点起床,没戏可以休息,拍完夜戏还可以休息。但是导演得准备第二天的戏,杀青后还得做剪辑。到头来只有一点酬金。这没法,目前市场状况就是这样。
南都娱乐:在你早期的拍片经历中有过演员掌控话语权的时候吗?
吴天明:我拍《首席执行官》的时候从美国请了七个好莱坞演员,从德国请了一个电视明星,我把剧本提前给他们看了,他们来的时候每个人带两三箱子衣服作为剧组服装来我给我挑。在片场也没有特殊给他们照顾,就安排了一个车,车上有咖啡,搁着小点心。吃饭跟大家一样,我打了饭来,我拿着饭盒,我蹲在地上,他们也蹲地上吃。我和他们说我们中国电影就这么拍。那些美国演员,二话不讲。那时候最贵的演员一天也就四百美元片酬。
南都娱乐:现在碰到演员耍大牌的这种情况你会怎么解决?
吴天明:我最近拍的几部戏,哪位演员带助理,我就换人。演员经纪人说:"啊,剧本我们这有意见啊。"我说:"行,行,那你走吧,我再另外找人。"我这几年拍了三部电影,拍了五部电视剧,没有人带助理,我说我还没带呢你带什么助理,就是这种风气不好。我们的演员敬业精神跟人家差远了,所以我们电影拍不好为什么?人家把那东西当做一生的事业,我们这儿很多人是混的,瞎混。
南都娱乐:中国电影现在的问题是?
吴天明:我认为中国目前的电影市场有很多问题,制片方、投资方、发行的、宣传的,都有问题。观众是需要引导的和培养的,每一国都是这样,唯独我们中国是看观众的,我们的影片比观众的水平还低,对不对?这些东西应该是官方来引导,但是我们官方不管这个,他们只认数字,票房。
包括中国电影分级的问题,到现在都不分级,一提分级就好多人都长刺,为什么?担心分了级以后无法控制。可法律是干吗的啊?香港、澳门,美国、欧洲,人家分了级的又怎么样,社会乱了吗?哪一个社会能乱过中国啊?
作为第四代导演的一面旗帜,吴天明有《古井》、《人生》等作品,作为第五代导演的引路人,他的眼光和见识为张艺谋的《红高粱》等片铺平了道路。
记者手记
"我只能独善其身"
吴天明在张扬的新片《飞越老人院》的发布会上说:"我们这个年龄,都是快死的人,弄不好拍着拍着就死了。"他似乎一直都是口直心快的一个人,不避讳谈拍摄旧事,更敢于质疑电影界现状。谈到第五代,作为第五代推手的他既有骄傲也有失落,谈及当下演员戏霸的状态越来越明显,他说他害怕大腕,他还抱怨在公车上没有人给老人让座,他说这个社会病了……当然这并不妨碍他的生活,他正在筹备一部新片,讲的是吹唢呐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