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光云是思想家 思想家是排在各类社会精英第一位的

在我心目中,社会各界精英人物,最值得关注,最值得崇拜,也最值得纪念的,是思想家。

一个伟大的政治家,对社会的贡献可以说是非常之大,却仍在其次。没有正确的思想,就没有正确的行动,人类要保证不断走在正路上,尽量不犯错误或少犯错误,尽量减少人为的灾难,就必须把自己的思想搞正确。无论一个人,一个家庭,一个部门,一个国家,还是全人类,都是如此,毫无二致。假如思维或思想错到严重的程度,那就等于自杀。如果只涉及一个人、一个家庭,影响尚且不大;如果是一个地区、一个国家,就相当于有组织有计划地自戕或自裁,那就是社会灾难。细数人类社会的天灾人祸,总是人祸大于天灾。“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远的不说,检视20世纪中后期以来的中国历史,我们领受的教训还少么?

而要把思想搞正确,就必须注重发挥思想家的启发和引领作用。思想家的可贵,还体现在各类工匠包括艺术家可以层出不穷,而思想家则是不世出的。

世间有两对关系不能联姻:一对关系是钱和权,无论用钱买权,还是用权换钱,都是污秽不堪的。另一对关系就是政治家和思想家,世界上怕就怕政治领袖与精神领袖得兼。如然,他吐出来的唾沫星子也算真理,而且要凭借强硬的政治手段加以施行,那就什么好事可以做得出来,什么坏事也可以做得出来。

实际上,两者是两种人才型,即使思想家变成政治家,他也就走向政治本位。况且一个好的思想家未必就是一个好的政治家,李慎之先生曾亲口对我讲,哈维尔是一个好的思想家,却不是一个好的政治家。所以,最好是各司其职,让思想家处在超然的地位,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对社会的建树意义更大些。况且精神领袖本来就不应该是一种职务或职衔,而是一种流动状态。因此,把思想家排列在各类社会精英的首位,非常之必要,是社会之幸。

历史以来,中国是一个热衷于剿灭思想家的国度。所追求的社会效果是,大家都把头颅深埋在地下,而把屁股高翘到天上,一切都围绕皇帝旋转,一呼百应,山呼万岁,就可以天下太平,莺歌燕舞,河晏海清。可惜,造化常与庸政设计者的意愿相悖,于是,只好一次又一次无情地拿百姓的苦难缴学费。

人是现实的动物,如同羊总是朝着牧人扬鞭驱赶的方向走一样。人又是惟一能自觉追真求正的动物。于是,每个社会都有大批随风潮而动的庸众,也有小批独立的思想者,哪怕只是极少数。他们明知道这样做要承受痛苦,但是钢铁般的信仰让他们选择了赴难,而且把苦难变成一种惟有自己才能享受的精神慰藉。这样的人,多数消逝在无声无息的历史烟尘中,只有极少数有幸留下文字者,被后人发现和怀念。

顾准就是这样的少数思想家之一。

李慎之先生指出:“我已形成一个概念:顾准是中国近代以来(且不说自古以来)最伟大的思想家。比五四先贤陈独秀、胡适、鲁迅、李大钊、蔡元培都更伟大。一个客观原因是因为他是从毛 泽 东的绞肉机里滚过来的人,因此眼界更宽,体会更深。从主观上说则他比所有的人都更用功、更执著地追求中国的出路,从各个角度比较中西文化,学习民主的道理。他探索真理的所得不但迄今并未过时,而且更切合今天的需要。我们自以为了解他,其实了解得很肤浅。要重新认识顾准在中国迄今尚未认真开始的启蒙运动中的作用。他是真正的英雄,真正的巨人。”(家藏李慎之先生信稿)

在这里,李先生罕见地使用了不少大词来形容和描述顾准:“中国近代以来最伟大的思想家”,“比五四先贤陈独秀、胡适、鲁迅、李大钊、蔡元培都更伟大”,“是真正的英雄,真正的巨人”。

顾准已经成为20世纪中国思想界一面猎猎作响的旗帜。

李先生是在2002年2月22日写下这番话的,距离他在2003年4月22日仙逝,只有一年零两个月,可以视为一位思想家对另一位思想家的遗嘱性质的评价。评价也是一种提倡,一种呼吁,一种号召,那就是,期待新的更多的“比所有的人都更用功、更执著地追求中国的出路,从各个角度比较中西文化”的思想家或思想者出现。

是的,思想家的使命由时代所授予。就世界的情势而言,如今已不是重复自由、民主、市场、法治等理念,而是升华这些理念的时代;不是重复“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而是拿出什么是论证或检验包括实践在内的一切人类言论行为的价值标准的时代;不是任由各大教门群雄割据,各种思想拥寨自立,而是寻求人类自身一元的原精神信仰的时代。否则,就不能减弱乃至逐渐消弭“地球村”中出现的闹嚷嚷恶斗不休的局面,就不能引导人类走出危机。

思想是一条河,而头脑就是河之源。只要人类存在,总会涌波不息。要酿成一个世界性的自由的思想市场,让各种思想眉飞色舞地升腾到自由的思维空间,相互启发,相互磨砺,相互激荡,顺势地此消彼长。追真求正的,热情洋溢地把它褒扬起来;作假弄邪的,毫不犹豫地把它贬抑下去;触犯刑律的,则绝不手软地加以处罚。这是造成和平世界的必要前提,应当成为人类的美好理想。

再也不要让思想家在背负着沉重的苦难,承受着巨大的灾难的背景下思考,这也是我们纪念顾准时所希冀的。

2002年李慎之先生呼吁,在2005年纪念顾准诞辰90周年,可惜他自己也没有能等到。今年已是顾准诞辰100周年,我谨以此小文,一则纪念顾准,同时缅怀心系顾准,并曾给予我教诲的李慎之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