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树刘树勇 刘树勇:你老去西藏干什么?
想得多了,就觉得其中有些原因。首先大概是因为猎奇。对于那些来中国旅游观光的外国人和西藏之外的中国人来说,西藏肯定是一个独特的而又相对封闭的奇观。它是如此不同--居于世界屋脊的地理位置、特异的宗教与文化、特异的风景与人文习俗--引来无数的外国人和中国人每年蜂拥到此地,通过旅游、摄影、摄像、购买那些具有浓郁民族地方色彩的物品(服装、刀具、饰物)、拜见活佛等等方式,来"消费"这一奇观。
而对那些摄影家们来说,西藏更是一座"创作基地"(这个词儿如果是种旅游策略则可,如果是认真地想这么搞,那就有点儿特别的无知可笑!这样的创作基地还有张家界坝上草原,云南丽江--其实就是个旅游景点儿)。
甚至很多人都说:一个搞摄影的如果不去西藏真是白活了!好像摄影天生地与西藏有点儿什么必然关系似的。不管怎么说,越来越多的中国摄影家外国摄影家越来越喜欢往西藏跑却是事实。其中一个重要的推动力,我想是因为这种普遍的猎奇心理造就了一个图像的市场,想想看,衣着特异的藏胞、蓝天白云下的梵呗、活佛与朝圣途中的信徒、玛尼堆与天葬台世界屋脊上的雪山,这些完全表征化的符号化的奇观化的西藏影像,满足了无数未曾到达此地的中国人或者是外国人的阅读需要,他们看到了由那些摄影家们肤浅的认识所解读和展示出来的一个西藏,同时他们的观看和期望又返过来巩固和鼓励了摄影家的这种肤浅的展示和不断的去猎取这种奇异的影像。
另一个原因是在对摄影的理解上搞晕了。在许多中国摄影家们的理解中,凡涉及人物事件的照片不外是新闻报道加纪实;凡风光花卉加点儿造型光摆个架式的人像那就算是"艺术摄影"或者是把摄影搞"艺术"了。
而且我们的那几种能给各地的摄影家们评职称时帮上一点儿忙的专业摄影杂志,也一直在传达这样一种毫无学理可言但却于自己无害的绝对不会犯什么政治错误的摄影思路--近五十年来它们最喜欢发表的就是那些"表现了祖国的大好山河"的风光照片,而且不遗余力地推出一些弱智一样的风光摄影家,还把个亚当斯当成领导来服从。
于是,摸相机的人们要想"艺术"一把,而且又能将旅游观光、体育锻炼、呼吸新鲜空气、调剂生活节奏与所谓的"艺术创作"结合于一体,最好的选择莫过于去拍风光照片了。
草原略显单调,坝上也觉平庸,留给发烧友们去练习瞄准儿吧。起码也得拍拍历史悠久的长城,荒蛮苍凉的西部高原,云山雾罩的张家界、九寨沟什么的。要想把照片拍得有点儿内涵,拍得有点儿宗教的那种挺神秘兮兮的感觉,而且还能唬住别人,那肯定是非西藏莫属了。
如果你觉得你比别人高出一截去,既不是猎奇也不糊涂,而是像你说的那样跑西藏是在寻求一种精神的归宿或者说家园的话,那就更有些装模作样了。这种原因说白了,动不动就往西藏跑,一多半不过是要去散散心放松一下而已。
工作压力太大了,忙了几年了,钱也挣得差不多了,最近离婚了,无聊了,都会成为往西藏跑一跑的最好理由。其实这是一种逃避或者是一种没事找事。什么在那里心灵得到了净化,不过是顾左右而言他,暂时脱离了那些真正使我们感到困扰的东西。
你愿意这么做也无不可,问题在于,这和什么摄影艺术创作有什么关系?退一步说,即使有关系,即使你就是想去西藏"创作"一把,那西藏无论其地理环境还是文化上的深邃,都不是你跑几次西藏,造访几回寺院,读几册经书,跟个活佛合个影或者与喇嘛聊一聊天可以搞明白的。
当你不断拍下了你最感兴趣的那些有关西藏的表征性事物时,这些概念化的图像便会一再强化和印证人们对于西藏的错误的想象,同时也遮蔽了有关西藏的真实而丰富的内涵。我们通过你的这些照片看到的是什么呢?
老子《道德经》中尝言:"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东晋时,简文帝入华林园游,对随行左右说:"会心处不必在远,然林木,便自有濠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关注当下,关注于自己切身的生存体验,并由此体悟到天地的道理,这是中国人特有的对于宇宙空间的观照方法。
杜甫有诗说:"江山扶绣户,日月近雕梁。"宋时一高僧道灿也有诗云:"天地一东篱,万古一重久。"都在说这种不奢望,不远求,重视切近的经验与内在体悟的大境界。
事实也正如此,你自己的生命活动,你所熟悉的文化与环境才会构成你真实的生活。而所有的奇观都外在于你的生活与判断,那是你的头脑所无法企及的一个地方,因为它外在于你的经验和知识背景。
你可以观看它,但你却不可能像处身其中的人们那样成为它其中真正的一员,你永远只是一个与西藏擦肩而过的观光客。你的所有幸福与苦难都发生在你所依赖的文化与土地之中,你的问题也只能在这里得以最后的解决。
在你的生活之外,不存在一个真正的使心有所驻留的自由之所。这就是当年朱熹所说的那种"即其所居之位,而乐其日用之常"的平常心。说到底,你把你自己的生活搞清楚了,你把自己摆平了,这世界还有什么摆不平的?非要在你的生活之外去什么西藏"体验生活",仿佛你一直是生活在生活之外一样,那岂不是骑驴觅驴,磨砖作镜了!
曾与一喜欢汉学的合众国际社的记者夜谈,他是当年垮掉的一代中的一员,亲历了那个失去生存目的标的年代。为了让自己的内心有所安顿,他们做出的努力包括跟随日本禅师修习禅宗;学习老庄之学;远赴印度学习瑜珈功法;到荒蛮的原野或荒岛上过原始人式的生活。
当日本禅师告诉他,真正的禅宗须到中国才能得到时,又不畏艰难来到中土,遍访高僧大德,请求开示。他得到的最重要的收获就是,赶紧回到美国去,回到他的日常生活中去,这正是中国哲人所说的"即其所居之位,乐其日用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