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红豆梅思繁 【好书推荐】桌子对面的梅思繁带着天才之作《小红豆》回来了
离开巴黎的前一天下午,我们在女儿家对面的咖啡馆喝红酒。她每天上午在这儿翻译、写作几个小时,大家都认识她,如同她每天清晨跑步,巡早的警察都认识她,他们彼此打着招呼,警察还朝她喊“加油”。她每年参加半程马拉松比赛,路边不认识的人也会朝她喊“加油”,巴黎人、法国人的这个习惯真是给了道路上的人很多温暖和力量,道路上的喘气声都会因此而友好和轻松。
我们慢慢喝着红酒,听女儿说话。现在的桌上,她是主要说话人。其实她小的时候,也经常是主要说话人,我聆听,不打断,我倒是不像许多成年人,把家里的桌子只当成自己的讲台,小孩坐在对面,听他们一遍遍地上教育课,上的好像都对,但是实在不好听。
其实上的也不是都对,错误明明不少,可是还必须问小孩:“你懂吗?”小孩也必须点点头,要不然,他们就不结束,不下课,拖堂拖得比学校的有些正式老师还要厉害。小孩就不喜欢坐在桌前了,还没有吃完饭就想赶快逃走。
我倒不是那样的,虽然我也会“上课”,完全不“上课”也做不到,谁让你是大人,但我不是总把她当学生,我是常常、常常地听她说话,听她讲班级,讲同学,讲鸡毛蒜皮、丁丁当当。我不是要培养她口才,不是要得到写作儿童文学的故事素材,我是觉得非常好听,全像河里的小鱼,天空的鸟,鲜蹦、伶俐,听着也就游进河里,飞到空中,心里快乐得全部荡开。
我听的时候,已经知道,不要说我像她这么小的时候,我的小学、中学,即使我上大学以后,也根本没有目光,没有语言,没有如此呼吸均匀、连绵不绝的气息来把一件事情、一个场面、一个一个小孩和老师的口气连带眼睛眨动都讲得这么完整,这么有镜头,淘气,风趣,没有课本的沉重、考试的艰辛,也没有少年、青春的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的暧昧,全都明明朗朗,活奔乱跳。
我这个当儿童文学作家的爸爸,在她上小学和中学时的餐桌前,是被她最生动、可靠地养育过的!家里的桌子,也是可以成为孩子的讲台的。
而现在,已经是在另一张桌前。在一条路上。况且还是在巴黎。
她现在不再只是说校园。她说着眼前的闪过,也说很远的别处。说她在的这个国家的总统和内阁,也说不远处那个非常好的面包房的越南女老板和菜场里卖奶酪的来自诺曼底的佩基诺女士。我也总是去佩基诺那儿买奶酪,琳琳琅琅,便宜又好吃,而最漂亮的是她的不年轻的笑容和朗诵般的法国语气。
她和悦地看着你,轻巧地拿起你要的奶酪,用纸把它包成礼物般体面,软和地递给你,接过你付的钱,打单,和你同时说着谢谢,这是买奶酪吗?这是在买卖美好。在菜场里买一棵菜,两个西红柿,一条鱼,半公斤樱桃,几乎也都是买美好,佩基诺女士只是象征。人都喜欢选中一个象征而反复得到美好。
她还讲法国电影德国足球,德国在欧盟中的全民理性和那位一点儿不漂亮的女总理的最亲近的平民行为;讲最新的女权主义著作和她自己为什么喜欢购买法国农民自己种植的蔬菜;讲教堂、博物馆和法语文学叙述的严格逻辑;讲土耳其的出租车、柬埔寨的小旅馆、欧洲游轮上智慧的收费和约旦的贫穷、淳朴,那个为她牵驴子的约旦小男孩的三五个细节,简直就被她叙述成了一部好电影……我听着,心里极其夸耀,这桌子,是她的一张“五湖四海”的讲台,实在是比家里那张她小时候的桌子前的情景跳动得多,故事新异得多,味道鲜口得多,“面积”壮阔了许多许多!
我没有恍若地回到她童年的桌子前,但是我一点儿没有忘记,在那张桌前,我就是满怀了期望她后来能有今天这样的“五湖四海”和滔滔然然的。
两代人的桌子,就是会这样变化,会移动,会小小大大,我们如果能提前看见这个原理,那么成长和陪同成长都会轻松许多,诗意许多,快乐日子增添许多。遗憾地是我以前也没有看见,虽然在桌前我没有一直给她“上课”,但是在很多的别处,我都没有做得很好,甚至可能很坏,所以每当这时,隔着桌子看着她,我都有想对她说“对不起”的心情,对不起,孩子的从前!我们在那时,应该多说“加油!”加油!
红酒喝完了,女儿抢着付钱。她的红钱包是我给的,很长时间了,她一直用着;她的拎包,是她自己买的,非常便宜。我想为她买个新拎包,高级一些,巴黎有的是,她总拒绝。她就这样简简单单地在巴黎过着日子,每天读书,翻译,写作,在家里的桌上,在咖啡馆的桌上。我们站起身,说,走吧。我们约好,明天早晨八点半,她来接我们,去戴高乐机场。明天分别了,又要过很久见面。很久以后,再坐到桌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