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思乡诗三首(转)
靖安宅里当窗柳,望驿台前扑地花。
两处春光同日尽,居人思客客思家。
邯郸冬至夜思家
邯郸驿里逢冬至,抱膝灯前影伴身。
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
南浦别
南浦凄凄别,西风袅袅秋。
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
思乡与别离,是每一个离家在外的游子不变的情结,而如何表达这人人心中都有、却因时因地有所不同的思乡和离别之情,却是大有讲究的。在这方面,长年宦游它乡的白居易就写过不少构思新巧、感情真挚的佳作,今天我们就来欣赏其中的几篇。
白居易有一首和朋友元稹的思乡之情的七绝诗《望驿台》,全诗是这样写的:“靖安宅里当窗柳,望驿台前扑地花。两处春光同日尽,居人思客客思家。”诗歌的语言表达虽然十分浅显晓畅,但是在构思上却颇下了一番细致的功夫,由于这是一首和诗,当然要结合原诗的意境和情绪来写。
在元和四年(公元809年)三月初七,白居易的老朋友元稹以监察御史的身分出使东川,往来奔波途中,赋诗三十二首,白居易的弟弟、秘书省校书郎白行简把这些诗亲笔抄录成卷,题为《东川集》,其中最后一首就是《望驿台》,诗中写到:“可怜三月三旬足,怅望江边望驿台。
料得孟光今日语,不曾春尽不归来!”这是元稹在三月的最后一天,也就是诗中所说的“三月三旬足”,走到了嘉陵江边的“望驿台”,在今天四川省广元县西南,想起了在家的妻子,怅然感慨,写下这首思乡之作。
诗歌的构思也非常巧妙,明明是自己思乡之情无可排遣,却偏偏从妻子身上下笔。孟光,是东汉人,因为敬佩名士梁鸿,所以不避贫寒,嫁给了他,后来梁鸿因为写了一首《五噫歌》,喊出了社会底层的不满,而招致朝廷的搜捕,不得已,只好隐姓埋名,远走它乡,为人佣耕度日,但是妻子孟光却并没有因为家境的窘迫而有丝毫的怨言,每日里丈夫下工回家,她总把饭菜事先做好,盛在食案中,恭恭敬敬地端上来,他们夫妇二人“举案齐眉”也就成为千古夫妻相敬如宾的佳话。
元稹用“孟光”这个典故,准确生动地表达了他与妻子韦丛之间那种看似平常、其实深挚的感情。他设想在阳春三月过尽,而丈夫仍然没有回家的时候,妻子一定一个人在家里不停地自言自语:真不曾想到,丈夫这一去竟然走了这么长的时间,春天都过完了,竟然还不见人影!由妻子在家天天盼着丈夫早日归来,与他重聚,没想到苦苦等了一个春天,元稹想到自己归期遥遥,不知何日才能与家人团聚。
嘉陵江边望驿台上这份怅惘的思家之情,读来如在目前。白居易看到了元稹的这首诗,不禁深有感触,忍不住提笔和了一首。诗是从两处地方分开写起的:“靖安宅里当窗柳,望驿台前扑地花。”元稹的家住在长安城朱雀门街东第二街靖安坊内,“靖安宅”就是指的元家宅院,而望驿台当然就是元稹现在身处的异乡了。
两地之间,远隔千山万水,作者写过元稹家院中的“当窗柳”,又写他现在身边的“扑地花”。不过白居易的本意却不是描写景色,而是要借景抒情,光是“当窗柳”一句还看不出是什么季节,只点明了是种在宅中窗前的,而“扑地花”却使人一目了然,“扑地”就是遍地,显然元稹写诗时,已然是百花凋谢、落英缤纷的暮春时节了,由此可以推断,“当窗柳”写的也一定是杨花吐尽、柳荫当窗了。
元稹的原诗写到“可怜三月三旬足”,所以白诗和曰“两处春光同日尽”,自是天生好句,因为到了三月三十日,阳春三月已经过完了,这个同日尽,颇有春光已经一去不复返,而人却仍然天各一方的感慨在里面。
“居人思客客思家”,在这个让人感伤的日子里,在外的朋友思念的是家中的妻子,而居家的妻子当然更牵挂远行的丈夫。在一个特定的日子里,在两处不同的地方,一种相思,两地离愁,白居易写得既明白晓畅,又细致深入,这显然不仅仅缘于构思的巧妙,而是因为他自己肯定也有类似的经历与感受了。
下面这首《邯郸冬至夜思家》亦是一首与《望驿台》有着异曲同功之妙的思乡之作。
这首诗写于贞元二十年(公元804年)的岁末,比《望驿台》诗早了五年。冬至是二十四个节气中最重要的节气,在唐代时,到了这一天,连朝廷都要放假的,至于民间,那就更热闹了,大家都会穿上新衣服,邻里之间还互致祝贺,一派过节的景象,热闹起来和元旦差不多,这里所说的元旦就是后来的春节。
所以,冬至简直就是一个和家人团圆欢聚的节日了。不过,这一年的冬至白居易却一个人宦游在外,“邯郸驿里逢冬至”,如今一个人在孤寂的驿站里,这个节可叫人如何度过呢?“抱膝灯前影伴身”,第二句说是白居易过节的真实情况,抱膝而坐,相伴孤灯,环顾身边,只有地下自己那黑黢黢的影子。
“抱膝”一词,活画出白居易此时枯坐灯前、神不守舍的情态,“灯前”则告诉人们,此时已经夜深人静,既点明时间,又使下文“影伴身”有了着落。
让我们设想一下,驿馆里,灯前是孤零零地抱膝枯坐的白居易,而地下还有他同样是抱膝枯坐的影子在无言相伴,此情此景,怎不叫人思亲想家,而倍感孤独呢?虽然他的身子可能一动也没有动,但他的思绪却早已展开想象的翅膀,飞回了家乡。
三、四两句,就是正面写他的思家之情。不过,这首诗的动人之处,在于他所描绘的,是一幅非常动人的家中的情景,即“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原来,这个冬至,白居易自己由于远离家乡、思念亲人而深夜未眠,所以他想象此时家人一定也同他一样,坐在灯前未曾入睡,不过,家中是众人团聚,围坐在灯前,一开始大概还在热热闹闹地说笑,可是不知是谁,一下子就提起了远行在外的白居易,一时间,欢快的气氛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不知白居易现在怎么样了,出门在外,一切可好?身体是否健康?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团聚,能不能赶上过年?当然,这些都是我们今天的想象之辞,当初白居易也一定是这么想的,但是这首诗的巧妙之处就在于,他只是提到家中“还应说着远行人”,至于家人到底说了什么,却没有做任何交待,而是把想象的空间留给了后世的读者,而正是这种意在笔先的写法,打动了千百年来,逢年过节,未能与家人团聚的无数游子的思乡之情,所以每每读来,都会不由得对白居易当时的孤寂产生一种深切的同情,与此同时,也免不了会勾起读者自身的生活经历,引起一种对家乡的向往和对亲人的怀念之情。
这首诗的“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一联和前面提到的元稹《望驿台》的第三、四两句“料得孟光今日语,不曾春尽不归来”的手法可以说是不谋而合,所以在五年以后,白居易在读到老朋友这几句诗时,多半想起了他当初在邯郸驿馆中度过的那个孤单冷落的冬至之夜,于是便毫不费力地和出了“两地春光同日尽,居人思客客思家”这一妙语天成的佳句。
的的确确,人同此心,一旦想起家来,不管身处何地,或赶上什么季节的,也不论是远去西南、面对阳春三月好风光的元稹也罢,还是孤灯为伴、冬至之夜抱膝枯坐的白居易也罢,那魂牵梦萦之处,总是亲人的关注与乡情的呼唤,只不过他们两个人,没有在诗中用语言直接表达他们的内心感受,而是通过形象的思维,设想在家的亲人对自己的惦记,从而曲折委婉地传达了这一份人间最深沉、最真挚的亲情。
下面是一首白居易描写离别之情的小诗《南浦别》。
南浦凄凄别,西风袅袅秋。
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
诗的前两句向读者交待了分别的时间和地点,在中国古典诗文中,“南浦”其实已经成为分手之地的代名词了,从《楚辞·河伯》的“送美人兮南浦”,到江淹《恨赋》中那流传千古名句“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南浦几乎成了和“长亭”一样的,古代文人在水路或陆路的告别场所了。
一提南浦则美人分手,一到南浦便黯然神伤。而季节又是在令人倍感凄凉的深秋,正如柳永所说,“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雨霖铃》)作者用了两个叠词“凄凄”和“袅袅”来着意渲染感伤的神情,“凄凄”是形容人们内心的凄凉和感伤,在这里,作者没有点明这“凄凄”之情到底是为行者还是为送者而发,“袅袅”是形容秋日的苍凉与惨淡。
使得这两句诗读起来朗朗上口,只觉秋风萧瑟,树叶飘零,似听江水滔滔,如诉离情。将分手之际那一份惜别之情,表现得格外凝重执着。
前两句写景已足,后两句转入抒情,“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一句是描写,一句是劝慰。千里送君,终有一别,饯行也罢,叮咛也好,最后终究要劳燕分飞,而这恰恰是送别的高潮与结尾了,诗人不失时机地抓住这个转眼即逝的瞬间,将诗歌定格在一个非常耐人寻味的镜头上。
“一看肠一断”,是说离人已经登舟而去,却仍然忍不住频频回首,无言而看,虽然这只是一个没有任何语言的肢体动作,但在有情人眼中,却足以让人肝肠寸断,从这个无语的回首中,我们似乎也分明看到了他那充满依恋的眼神和孤独的内心。
看者自然是行舟之人,但是肠断者又是谁呢,是舟中之行者,还是岸上之送者呢,作者又没有明言,这又是这首小诗构思的巧妙之处了,对于送行之际,恐怕不论是走是送,内心都是一样充满离别的感伤的,所以在一开始,白居易就只说“南浦凄凄别”,分别当然是行人与送者双方的分别,那么因分别而断肠的凄凄之情当然也是二人共同承当了。
也正因为诗人此时眼看朋友远去,而引起他的无限感伤,所以在诗的最后,才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句看似大白话的肺腑之言,“好去莫回头。”朋友,安心上路,好自为之吧,千万不要再回头张望了。并不是诗人的心肠突然硬了起来,希望朋友马上离开,而是推己及人,觉得这样下去,对远行的人真的是太残酷了,所以忍不住喊着送上这句最后的珍重。
我们虽然不知道,那位已经渐行渐远的朋友是否还能听到诗人的这句发自内心的宽慰之辞,但是却被白居易在这首小诗中表达出来的离情别情所深深打动,因为,我们每一个人在人生的漫长旅途中,都有着和朋友依依惜别的经历,而凡是经历过分别的人,都会被《南浦别》引发起情感的共鸣,从而也会将这首小诗珍藏在我们的记忆深处。
文/田南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