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志清与钱锺书 钱钟书与夏志清/黄维樑
华南的秋天是金秋,冬天常常是暖冬,但北方却是另一个境界:是草木零落而变衰,是天寒地冻的肃杀时期。“天人合一”,人的生命也往往就这样被“秋收冬藏”了。几位相识的前辈,都是在北方的寒冬获邀请到天上的。
钱钟书先生一九九八年十二月十九日在北京逝世,正值寒冬。他的杰作《围城》和巨著《管锥编》不用说,令我更加五体投地的是《钱钟书手稿集》。这本大书三巨册,共二千多页,每页都是钱先生读书后写下的笔记;中文、英文、法文、德文、意大利文等,都是莎士比亚笔下丹麦王子所说的“文字,文字,文字……”;是字林,是字的森林、丛林、热带雨林。
《手稿集》中,从《诗学》到《二十年目睹的怪现状》,都是“急管繁弦”般密密麻麻的钢笔字、毛笔字,是钱老年轻时就开始写的—在牛津大学的图书馆“饱蠹楼”(Bodleian Library;“饱蠹楼”音义兼顾,是钱的雅译)。饱蠹楼的书不准外借,钱先生于是天天在楼中蛀书、抄书。
风度儒雅,记忆力超优,通晓六种外文,其英文之地道漂亮,连哈佛大学英语系教授都赞嘆不绝的,而他用功勤奋做笔记,有如是者。虽然“音容宛在”,人却是被上天永久收藏了。
据钱夫人杨绛女士说,已出版的三巨册《手稿集》,其篇幅大约只有钱氏全部手稿的二十分之一。钱钟书是一个文学传奇,这些手稿是一部文字传奇。
钱钟书被上天“秋收冬藏”,于寒冬的十二月十九日辞世;对钱钟书推崇备至的夏志清二○一三年于纽约仙逝,在十二月二十九日,也是寒冬。上天把人收了,其著作则当然仍留人间。
夏一生最重要的著作是《中国现代小说史》。此书出版至今五十多年,我们回顾此书的“读者反应”,虽未能说人人都贊同夏氏的所有论调,他高举张爱玲、钱钟书而同时极为推许鲁迅的短篇小说,他探寻中国现代小说感时忧国的精神,凡此种种,其说含金量很高,其论影响甚远。
一九七九年钱钟书访问美国,到了纽约,别的人可以不见,夏不可不见,因为夏说钱的长篇小说《围城》“大概是中国现代最杰出的长篇小说”。钱怕与人交际应酬,因为这样会减去读书写书的时间。张爱玲更怕,她相当孤僻。一般人寄给她的信,她往往拆也不拆就扔入垃圾桶,却与夏长年维持通信,因为夏说她的《金锁记》是中国歷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
数“钱”秤“金”,必须准确允当,否则这位批评家的衡量就没有信用;评语如通货,膨胀如长久,百物皆高价,货币就贬值。夏对张容有过誉,他的评论有时难免带有政治偏见;年迈时“老言”、大言无忌,更引起非议;他毕竟在文学批评上慧眼识文雄,领一时的风骚。
如果天上真有白玉楼,相重相惜的钱夏二先生,应可在更高的境界继续文学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