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说的是事实 不可说的是生活
维特根斯坦有一名言被广为传诵:“凡是可以说的东西都可以说得清楚,对于不能说的东西,我们必须保持沉默。”那么,什么是可说的,什么又是不可说的?可说的就是世界上发生的事实,比如,科学就是力求要把事实说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而不可说的,则包括生活本身。
生活的理由就是生活本身,它无须言说,无可言说。生活中的荒诞乃至残酷就在这种无可言说中自动显示出来。原来这世上还有一种高贵,就是对此保持沉默。正所谓大悲无声。问天,天何言哉?
不由得想起当代物理学大师费曼。费曼对于科学中可以言说的事实充满了好奇,他一生都在追求这样的言说方式,并以此而自得其乐。但费曼却经历过人生最惨痛的时刻。他有一个相爱至深的女友,13岁相识,19岁订婚,26岁时结婚。订婚后,女友却患上了肺结核。要知道,在当时的情况下,肺结核不仅是不治之症,而且它还会传染!就冲着这两点理由,谁还敢同一位肺结核病人结百年之好?但费曼却义无反顾地做到了,理由不是出于责任,而是出于爱!正是这一理由更令人感动,因为责任也许基于外在压力或是某种怜悯,但爱,是一种多么纯正的心愿,犹如飞蛾扑火,无怨无悔。他的妻子对此也无须承担任何心理负疚感。
当然,费曼不愧是一个科学家,他说他知道细菌是从哪里来的,因而非常小心,未让自己传染上。童话般的生活终究逝去,几年后,费曼的妻子艾琳死于结核病。出于可以言说的理由,费曼没有太多的震惊和抱怨,也没有仰天长哭。他说:“我能对谁生气?我不能对上帝生气,因为我不相信上帝存在;也不能对细菌生气,对吧?所以,我心中没有愤怒,不会寻求报复;我也没有懊悔,因为我真的无能为力。”
然而,生活还有不可言说的一面。那是在艾琳死后的几个月,费曼经过一家时装店,橱窗里挂着一条漂亮的连衣裙,他不由得想,艾琳会喜欢它的,艾琳穿上它一定好看。可是,艾琳已经死了。想到这些,费曼流泪了。妻子去世后,这是他第一次流泪。如此真实的悲痛,是无论何种道理都无法言说、无法安慰的。是的,对于生死,古往今来的哲人洋洋洒洒已说了不少深奥的道理,但可以言说的往往无法直抵人的情感深处。然而,仅是一条连衣裙,生活中一个细小得难以言说的情节,却令费曼从心底深处流泪了。
费曼后来如此说道,“人都会死,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但是跟艾琳在一起的时候,我真的很快乐,这就够了。在艾琳过世之后,我的余生不必那么好,因为我已尝过那种滋味了。”对于费曼来说,他曾拥有过艾琳的爱情,那样的滋味,岂不是生命中的永恒?当然,从另一层面来看,费曼终生记得艾琳的好,这是因为艾琳教给了费曼科学以外的东西。
当有人问费曼此生有无遗憾时,费曼沉默了一会儿,回答说:“当然有,我很遗憾可能没有机会看着我的女儿米歇尔长大。”当时的费曼已身患癌症,他知道自己也许来日不多,才有这样饱含泪水的遗憾。作为一个20世纪传奇般的天才物理学家,费曼没有说自己的遗憾是与某个科学发现失之交臂之类的大道理,而是显出尘世间一个平凡父亲最为深切的焦虑、担忧和无奈。惟其不是大道理,才是人生真实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