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曼殊燕子龛随笔(六十二则)

2017-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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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简介:     <断鸿零雁记>(1912年),被誉为"民国初年第一部成功之作".作者苏曼殊以第一人称写自己飘零的身世和悲剧性的爱情.为鸳鸯蝴蝶派的

     《断鸿零雁记》(1912年),被誉为“民国初年第一部成功之作”。作者苏曼殊以第一人称写自己飘零的身世和悲剧性的爱情。为鸳鸯蝴蝶派的小说。此处选前四章。

                                   第一章

    百越有金瓯山者,滨海之南,巍然矗立。每值天朗无云,山麓葱翠间,红瓦鳞鳞,隐约可辨,盖海云古刹在焉。相传宋亡之际,陆秀夫既抱幼帝殉国崖山,有遗老遁迹于斯,祝发为僧,昼夜向天呼号,冀招大行皇帝之灵。

故至今日,遥望山岭,云气葱郁;或时闻潮水悲嘶,尤使人欷歔凭吊,不堪回首。今吾述刹中宝盖金幢,俱为古物。池流清净,松柏蔚然。住僧数十,威仪齐肃,器钵无声。岁岁经冬传戒,顾入山求戒者寥寥,以是山羊肠峻险,登之殊艰故也。

    一日凌晨,钟声徐发,余倚刹角危楼,看天际沙鸥明灭。

    是时已入冬令,海风逼人于千里之外。读吾书者识之,此日为余三戒俱足之日。计余居此,忽忽三旬,今日可下山面吾师。后此扫叶焚香,送我流年,亦复何憾!如是思维,不觉堕泪,叹曰:“人皆谓我无母,我岂真无母耶?否否。

余自养父见背,虽茕茕一身,然常于风动树梢,零雨连绵,百静之中,隐约微闻慈母唤我之声。顾声从何来,余心且不自明,恒结轖凝想耳。”继又叹曰:“吾母生我,胡弗使我一见?亦知儿身世飘零,至于斯极耶?”

    此时晴波旷邈,光景奇丽。余遂披袈裟,随同戒者三十六人,双手捧香鱼贯而行。升大殿已,鹄立左右。四山长老云集。《香赞》既阕,万簌无声。少选,有尊证阇黎以悲紧之音唱曰:“求戒行人,向天三拜,以报父母养育之恩。”

    余斯时泪如绠縻,莫能仰视,同戒者亦哽咽不能止。既而礼毕,诸长老一一来相劝勉曰:“善哉大德,慧根深厚,愿力壮严。此去谨侍亲师,异日灵山会上,拈花相笑。”

    余聆其音,慈悲哀愍,遂顶礼受牒,收泪拜辞诸长老,徐徐下山。夹道枯柯,已无宿叶,悲凉境地,惟见樵夫出没,然彼焉知方外之人,亦有难言之恫?此章为吾书发凡,均纪实也。

                                   第二章

    余既辞海云寺,即驻荒村静室,经行侍师而外,日以泪珠拭面耳。吾师视余年幼,固已怜之。顾吾师虽慈蔼,不足以杀吾悲。读者试思,余殆极人世之至戚者矣!

    一日,余以师命下乡化米,量之可十余斤,负之行,思觅投宿之所,忽有强者自远而来,将余米囊夺去。余付之一叹。尔时天已薄暮,彳亍独行,至海边,已不辨道路。徘徊久之,就沙滩小憩,而骇浪遽起,四顾昏黑。余踌躇间,遥见海面火光如豆,知有渔舟经此,遂疾声呼曰:“请渔翁来,余欲渡耳。”

    已而火光渐大,知舟已迎面至,余心殊慰。未几,舟果傍岸,渔人询余何往。曰:“余为波罗村寺僧,今失道至此,幸翁助我。”

    渔人摇手曰:“乌,是何言!余舟将以捕鱼易利,安能载尔贫僧?”言毕,登舟驶去。

    余莫审所适,怅然涕下。忽耳畔微闻犬吠声,余念是间殆有村落,遂循草径行。渐前,有古庙,就之,中悬渔灯,余入,蜷卧石上。俄闻户外足音,余整衣起,瞥见一童子匆匆入。余曰:“小子何之?”童子手持竹笼数事示余曰:“吾操业至劳,夜已深矣,吾犹匿颓垣败壁,或幽岩密菁间,类偷儿行径者,盖为此唧唧者耳,不亦大可哀耶?”余曰:“少年英俊,胡为业此屑小事?”

    童子太息曰:“吾家固有花圃,吾日间挑花以售富人,富人倍吝,故所入滋微,不足以养吾慈母。慈母老矣,试思吾为人子,安可勿尽心以娱其晚景?此吾所以不避艰辛,而兼业此。虽然,吾母尚不之知,否则亦必尼吾如是。

吾前日见庙侧有蟋蟀跨蜈蚣者,候此已两夜,尚未得也。天乎!使此微虫早落吾手,待邻村墟期,必得善价,当为慈母市羊裘一领,使老母虽于冬深之日,犹在春温。小子之心,如是慰矣。吾岂荒伧市侩,尽日孳孳爱钱而不爱命者耶?”

    余聆小子言,不禁有所感触,泣然泪下。童子相余顶,从容曰:“敢问师奚为露宿于是?”

    余视童貌甚庄肃,一一告以所遇。童子慨然曰:“师苦矣。

    寒舍尚有空闼,去此不远,请从我归,否则村人固凶恣,诬师为贼,且不堪也。”

    余感此童诚实,诺之,遂行。俄入村,至一宅。童子辟扉,复自阖之,导余曲折度回廊。苑内百花,暗香沁鼻。既忽微闻老人语曰:“潮儿今日归何晚?”

    余谛听之,奇哉,奇哉,此人声音也。乃至厅事,则赫然余乳媪在焉。

                                   第三章

    余礼乳媪既毕,悲喜交并。媪一一究吾行止,乃命余坐,谛视余面,即以手拊额,沉思久之,凄然曰:“伤哉,三郎也!设吾今日犹在彼家,即尔胡至沦入空界?计吾依夫人之侧,不过三年,为时虽短,然夫人以慈爱为怀,视我良厚。

一别夫人,悠悠十数载,乃至于今,吾每饭犹能不忘夫人爱顾之心。先是夫人行后,彼家人虽遇我恶薄,吾但顺受之,盖吾感夫人恩德,良不忍离三郎而去。迨尔父执去世之时,吾中心戚戚,方谓三郎孤寒无依,欲驰书白夫人,使尔东归,离彼獦獠。讵料彼妇侦知,逢其蕴怒,即以藤鞭我。斯时吾亦不欲与之言人道矣!纵情挞已,即摈我归。”

    媪言至此,声泪俱下。斯时余方寸悲惨已极,顾亦不知所以慰吾乳媪,惟泪涌如泉,相对无语。余忽心念乳媪以四十许人,触此愤恸,宁人所堪?遂强颜慰之曰:“媪毋伤。媪育我今已成立。

此恩此德,感戴何可言宣?余虽心冷空门,今兹幸逢吾媪,借通吾骨肉消息;否即碧落黄泉,无相见之日!以此思之,不亦彼苍尚有灵耶?余在幼龄,恒知吾母尚存,第百思莫审居何许,且为谁氏。今吾媪所称夫人者,得非余生身阿母?奚为任我孑孑一身,飘摇危苦,都弗之问?媪试语我,以吾身世究如何者。”

    媪既收泪,面余言曰:“三郎居,吾语尔:吾为村人女,世居于斯,牧畜为业。既嫁,随吾夫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其乐无极,宁识人间有是非忧患?村家夫妇,如水流年。 吾三十,而吾夫子不幸短命死矣,仅遗稚子,即潮儿也。是后家计日困,平生亲友,咸视吾母子为路人。斯时吾始悟世变,怆然于中,四顾茫茫,其谁诉耶?

    “一日,拾穗村边,忽有古装夫人,珊珊来至吾前,谓曰: ‘子似重有忧者?’因详叩吾况。吾一一答之,遂蒙夫人怜而招我,为三郎乳媪。古装夫人者,诚三郎生母,盖夫人为日本产,衣制悉从吾国古代。此吾见夫人后,始习闻之。

    “‘三郎’即夫人命尔名也。尝闻之夫人,尔呱呱坠地,无几月,即生父见背。尔生父宗郎,旧为江户名族,生平肝胆照人,为里党所推。后此夫人综览季世,渐入浇漓,思携尔托根上国;故掣尔身于父执为义子,使尔离绝岛民根性,冀尔长进为人中龙也。

明知兹事有干国律,然慈母爱子之心,无所不至,乃亲自抱尔潜行来游吾国,侨居三年。忽一日,夫人诏我曰:‘我东归矣,尔其珍重!’复手指三郎,凄声含泪曰:‘是儿生也不辰,媪其善视之,吾必不忘尔赐。’语已,手书地址付余,嘱勿遗失。故吾今尚珍藏旧簏之中。

    “当是时,吾感泣不置。夫人且赐我百金,顾今日此金虽尽,而吾感激之私,无能尽也。尤忆夫人束装之先一夕,一一为贮小影于尔果罐之中,衣箧之内,冀尔稍长,不忘见阿母容仪,用意至为凄恻。谁知夫人行后,彼家人悉检毁之。嗣后,夫人尝三致书于余,并寄我以金,均由彼妇收没。又以吾详知夫人身世,且深爱三郎,怒我固作是态,以形其寡德。

    怨毒之因,由斯而发。甚矣哉,人与猛兽,直一线之分耳!吾既见摈之后,彼即诡言夫人已葬鱼腹,故亲友邻舍,咸目尔为无母之儿,弗之闻问。迹彼肺肝,盖防尔长大,思归依阿娘耳。

嗟乎!既取人子,复暴遇之,吾百思不解彼妇前生,是何毒物?苍天苍天!吾岂怨毒他人者哉?今为是言者,所以惩悍妇耳。尔父执为人诚实,恒念尔生父于彼有恩,视尔犹如己出。谁料尔父执辞世不旋踵,而彼妇初心顿变耶?至尔无知小子,受待之苛,莫可伦比。顾尔今亭亭玉立,别来无恙;吾亦老矣,不应对尔絮絮出之,以存忠厚。虽然,今丁未造,我在在行吾忠厚,人则在在居心陷我。此理互相消长。

    世态如斯,可胜浩叹!”吾媪言已,垂头太息。

    少须,媪尚欲有言。斯时余满胸愁绪,波谲云诡。顾既审吾生母消息,不愿多询往事,更无暇自悲身世,遂从容启媪曰:“今夜深矣,媪且安寝。余行将孑身以寻阿母,望吾媪千万勿过伤悲。天下事正复谁料?媪视我与潮儿,岂没世而名不称者耶?”

    既而媪忽仰首,且抚余肩曰:“伤哉,不图三郎羸瘠至于斯极!尔今须就寝,后此且住吾家,徐图东归,寻觅尔母。吾时时犹梦古装夫人,旁皇于东海之滨,盼三郎归也。三郎,尔尚有阿姊义妹,娇随娘侧,尔亦将闻阿娘唤尔之声。老身已矣,行将就木,弗克再会夫人,但愿苍苍者,必有以加庇夫人耳。”

    翌晨,阳光灿烂,余思往事,历历犹在心头。读者试思,余昨宵乌能成寐?斯时郁伊无极,即起披衣出庐四瞩,柳瘦于骨,山容萧然矣。继今以后,余居乳媪家,日与潮儿弄艇投竿于荒江烟雨之中,或骑牛村外。幽恨万千,不自知其消散于晚风长笛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