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的温情叶延滨 叶延滨:灯火的温情
不知是不是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段经历,在记忆中留下一段对黑暗很深的、难以忘怀的感触,我把这种感触叫做“荒野无灯”。小时候怕黑,怕一个人呆在家里,怕窗外那些与神怪故事相连的响动。这种恐惧不是对黑暗本身,而是对藏在黑夜里的鬼怪的敬畏。
长大了,常走夜路,在乡间,在大山里,一次又一次地强化了我对黑暗的印象。天地浑然于漆黑的夜幕之中,天上无星无月,有时飘洒一些无端的雨丝,黑影憧憧,或是浓云或是山影或是树阴,黑暗在你面前悄然分开,又在你背后迅速合拢,只有路面上的水洼是亮的。这时候,我往往疾走如飞,目光朝着前方茫然地摸索,直至一盏灯像萤飞进心田,猛地点燃温暖全身的火。
人生之旅,总会经常穿行于荒野无灯的境界,如火车会钻进漆黑的隧洞。当列车在长长的隧洞中穿行时,虽然身处险境,但作为乘车人,我们处之泰然,泰然是因为一种信任感和依赖感。是的,我们处于这个闹哄哄的世界,常常身处黑暗而不惊,有时来自一种盲目依赖和盲目信任。
我读高中时正值“文革”,学校发生严重武斗,我和几十个同学被对立派火力包围封锁,困在学校实验大楼近三个月。一群学生娃,背着几只破步枪,“坚守”大楼,该吃照吃,想笑照笑。
深夜值班站岗,四周万籁俱寂,心头还是害怕的,但回头看一眼同伴的眼睛,便相信这两个小时不会出事。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一段极端危险的黑暗日子,因为无知,反而坦然地生活于黑暗中,哪管死神正盯着自己。
孤绝是一种人生境界,它对我们所产生的影响,远远超过了独行夜路所给我们的刺激。有时我身处闹市,四周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两旁是红红绿绿的彩灯,而我却如处荒野,心里刮着凄冷的风。谁都可能产生这种体验,你明明被这个世界紧紧搂着,然而内心却感到自己是无人理睬的弃儿。
不仅在闹市里,甚至在熟悉的人群中,也会有这种孤绝感。那些熟悉的脸一下子变得陌生了,没有一张嘴向你说真话,没有一双眼睛使你感到温暖,无靠无助的感觉紧紧攫住你的心,从环境到心境,都真是:荒野无灯。沉沦往往从这一刻开始,酗酒是常用的方式,借以逃出这片荒野。乞助和寻求怜悯是常被人采取的解脱方法,可惜这种解脱是以出卖或出让尊严与自信为代价的。
人生之旅常常有一段难以摆脱的黑暗,它对每个人都同样严酷。这种黑暗也许是一个大时代的浩劫,个人只分担了其中的一份。这种黑暗也许只是个人命运中的小插曲,诸如失恋、被诬、疾病。然而每个人在通过这段黑暗时所产生的心境是不同的,解脱的方式也会各异。
说到这里,我可以认为人是有灵魂的,因为我们平素看不到的内心世界,在这个时候往往会显影,会左右我们的言行。柳宗元的《江雪》一诗,应该是孤绝心境的最美描绘。“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在此绝灭之境,能心平气和地垂钓,是一境界;能够不与人伍的独钓又是一境界;而能在绝灭孤独之中钓寒江之雪,乃是最高境界。
以前老师讲课总说这是诗人失意心态的写照。其实,人难免会失意,失意时不失人格,不失风骨,不失高洁,才可独居寒冷的江峡中,成为高天银雪世界的惟一自持者。
假如你在蓑笠翁的位置,会如何呢?我曾问自己。我说,我不如他,我不会怕冷,却会怕这荒野没有一盏唤我归去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