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凤瑛天若有情 天若有情天亦老孤独诗鬼憾千年
核心提示丨李贺在中唐诗坛,是一种别样的存在。号为“诗鬼”的他,不仅貌丑如鬼,其诗也多神鬼之辞。他少年生白发,体弱又多病,与药物为伴,常苦吟作诗,而仕途上又屡遭打击,二十七岁生命便终止了。
天若有情天亦老,他长期居住的家乡——今河南宜阳三乡镇昌谷,早已山川更改,不复旧时模样。他所留下的二百多首诗歌,也因为指向内心而显得艰涩难懂。他所留下的那首“男儿何不带吴钩”为世代传颂,而那个常吟“老”“病”“死”“鬼”的李贺,却像那本并不太厚的《昌谷集》,并无太多人问津。
曾经憧憬投笔从戎只是终未戎马一生
洛河流进宜阳县城,水面变得宽阔起来,文化味也渐渐多了。文化味来自滨河公园,滨河的灯柱被打扮得古色古香,柱体如白色卷轴,上面印写着我们所熟悉的唐诗。
滨河公园内部,洛河北岸,李贺广场赫然在望。一尊近10米的白色雕塑,将一个瘦削的诗人李贺,呈现在眼前。这个李贺,手里拿着一卷书,面容清秀,与人们印象中的“诗鬼”有一点差距。而在不远处的诗廊里,这位宜阳诗人的诗句,一行行书写在上面。
宜阳县民间,有不少研究李贺诗的人,有的还为其出书立传。在宜阳县农业局工作的穆造林,便是其中一位,也是我们此次宜阳之行的向导。作为李贺的研究者之一,他对李贺诗歌的艰涩难懂毫不讳言。但李贺诗集中,有那么几首诗,则为我们勾画了一个不一样的他。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这首七绝,在李贺的诗集里,也是一个较为突兀的存在。这样的诗句,怎么可能出自哀叹少年生白发、恐惧生命太短促、语调悲沉而阴郁的李贺之手?但即便消沉如李贺,也应有其积极乐观的一面。触类而旁通,以这首七绝为媒介,我们发现了另外一首散发着同样味道的七言诗歌。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这首名为《雁门太守行》的七言律诗,征服了历代的读者,据说当时大文豪韩愈也是其中一位。
这是李贺的成名作。据传,李贺捧着自己的诗集,去拜谒当时的大学士韩愈。韩愈刚刚送走了客人,感觉疲乏得很,吩咐门人把李贺的诗卷放在一边,不接待这位不速之客了。他一边宽衣,一边打开诗卷,头一篇便是这首《雁门太守行》。只看到这一篇,韩愈便被折服了,连忙系上腰带,让门人邀李贺入门。
造就呕心沥血的典故苦吟和疾病致其早逝
从宜阳县城出发,溯着洛河而上,在连昌河交汇处,便是李贺的故里昌谷。曾经河水汤汤的连昌河,早断了水流,只有见证了兴衰的鹅卵石,一层层铺在河底。连昌河与洛河交汇处不远,便是三乡镇。
在三乡镇主干道与连昌河相交路口,有一个李贺故里亭子,里面竖着三块后世所立的碑。宜阳县委宣传部一位负责人说,李贺是这里的名人,但他的出生地究竟在哪里,这里的东村和西村还在争论中。
但不管怎样争论,李贺在当地人眼中,就是苦吟派的代表。“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杜甫的这首名句,勾勒出苦吟诗人的小像。李贺和历史上有名的两位苦吟诗人——贾岛和孟郊——相比,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呕心沥血”这个成语,其出处便是来自于李贺。
李商隐曾经根据李贺亲姐的口述,写出了一篇《李长吉小传》。李贺呕心沥血的典故,就在这篇小传里。年轻时的李贺,经常骑驴外出,背着破锦囊,去野外搜集诗料。花鸟虫鱼,都是他的诗料,他偶有所得,便写下来,扔到锦囊里。
回到家,便是整夜整夜地熬,重新编辑组织诗句。只有喝得酩酊大醉,或者遇到吊丧的日子,李贺才会打破这种常规。每一篇诗句的形成,都要耗费他大量的精力。他的母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不止一次说,我的儿子是要呕出心肝。
有一种说法,李贺之所以活到二十七岁,便英年早逝,很大一部分原因,与他不良的生活习惯有关系。而其中一个习惯,就是苦吟。本来就多病和瘦弱的李贺,为这种苦吟的作诗方式,提前透支了自己的生命。而他所留下的诗歌,也往往多艰涩难懂之语。
生性敏感的李贺,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在他的心里掀起波澜。他体弱多病,二十多岁的年纪,身体就出现了早衰的症状。早衰的最显著特征便是白发,于是他在诗句里不止一次地提到自己的头发,因为白发如星星、白发如霜雪、白发如秋风蔓延,而惊慌失措,而恐惧莫名。他多病,故而以药为伴。
“虫响灯光薄,宵寒药气浓。君怜垂翅客,辛苦尚相从。”李贺身边曾经有一个常随伴童,由于来自巴蜀地区,故被李贺称为巴童。在家乡昌谷的一个夜晚,虫声唧唧,灯光凄冷。李贺在这首《昌谷读书示巴童》里,感谢巴童对自己的不离不弃,而他在诗里的形象,便是“药罐子”。
而在巴童的回应里,一个自画像般的李贺形象呼之欲出。“巨鼻宜山褐,庞眉入苦吟。非君唱乐府,谁识怨秋深。”(《巴童答》)眉毛是连在一起的,鼻子又不合时宜地显得很大,再加上瘦弱的面相,羸弱的身体,虽然年龄不过二十多岁,但绝对不符合如今的“小鲜肉”标准。
面貌丑陋交游不广孤独一生终身未婚
“雪下桂花稀,啼乌被弹归。关水乘驴影,秦风帽带垂。入乡试万里,无印自堪悲。卿卿忍相问,镜中双泪姿。”(李贺《出城》)
这首诗,是李贺偃蹇一生的缩影,也包含了他身世的疑云重重。
三乡镇,不仅是李贺的故里,还是唐代两京古道上的最大驿站。驿站处于南崤道上,这条道路曾经极其繁华,经历安史之乱后,逐渐衰败而废弃了。从这里的三乡驿出发,向东可达洛阳,向西可达长安。而这条并不复杂的东西线路,大略可概括李贺一生的行踪。他去参加科举考试,却因为父亲“李晋肃”的名字,犯了“晋”的忌讳。这般莫须有的罪名,让志于仕进的他铩羽而归。
半个多世纪前,一个名叫张继的读书人,因为名落孙山,错过了“春风得意马蹄疾”,但历史却记住了他那首“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李贺的挫败,更有命运捉弄和黑色幽默的味道。
晚秋,桂花已稀,初雪飘洒。他骑着一头瘦驴,斜戴着帽子,原本踌躇满志,却无奈铩羽而归,就像天上那只被击伤的乌鸦,笨拙而又狼狈地独自飞着。
这后来,他好不容易谋了官职,却是被极度边缘化的小官。二十多岁的年华,应如拔剑出鞘,壮志凌云,但现实的处境却是可悲可叹,谁又能体谅,谁又会理解?他的朋友能够理解,但朋友的数量本就不多。他的家人能够理解,但却挣扎于温饱的边缘。他或许也有一个妻子,给他以陪伴和安慰。
就像这首诗里说的那样,“卿卿忍相问,镜中双泪姿”。他想象着,当他满腹挫败地回到家中,懂他的妻子“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只是用沉默的安慰,来抚慰他受伤的心灵。而这里的“卿卿”,支持李贺结过婚的学者,都将其理解为妻子的意思。
但不少学者,却认为这里的“卿卿”,是李贺臆想出来的。终身未结婚的他,在人生最为失败的时候,还要面临家中无人可慰的寂寥境况,似乎正应了那句著名的电影台词——“谁能比我惨”。
从很多资料来看,李贺很可能是一个终身未婚之人。记录其生平最为翔实的,莫过于杜牧的《李长吉歌诗叙》和李商隐的《李长吉小传》了。李商隐还特别记录了李贺姐姐的口述,谈到了李贺家庭生活的种种琐事,但竟无一件提到婚娶之事。李贺的好友沈子明,也说了“贺复无家室子弟”一类的话,从另一个侧面提示李贺很可能终身未娶。
探求内心世界的李贺,却在自己的诗集内塑造了很多女性形象。她们有的是女神,有的是女鬼,有的是朋友酒宴上的女性,有的是月中的嫦娥、天宫的王母。他的家乡紧挨着三乡驿,站在三乡驿可看到远方的女几山。
穆造林说,刘禹锡曾经写了一首诗,记录《霓裳羽衣曲》的创作过程。当时唐玄宗站在三乡驿内,遥望着不远处的女几山,而产生了创作《霓裳羽衣曲》的灵感。女几山上曾经有女几庙,女几庙里有女几神。
少年时的李贺,曾很多次爬上女几山,还专门为女几像写过诗,来想象女几神的容貌。他写了不少游仙诗,幻想自己在天宫遇到仙姝,自己和西王母相约饮宴。因为恐惧死之将至、生命仓促,他把视角放到永生不老的天庭,以此来缓解衰老和死亡带给他的威胁。因为感情生活的空虚和孤独,他把笔墨凝聚到遥不可及的仙姝身上,以此来填补现实生活的空虚枯槁。
24日责编沈晨美编阎嗣昱 蘅塘退士未选一篇却备获毛泽东推崇 细瘦,通眉,长指爪,本来就已奇丑的外表,再加上命途坎坷、体弱多病、多愁善感,就已经足够身世凄凉了。
而如果再加上一生未娶,终身无嗣,其内心苦闷,可想而知。 李贺虽然短命,但并未影响他万世留名。
北宋的钱易在他的《南部新书》中评论说:“李白为天才绝,白居易为人才绝,李贺为鬼才绝。”之所以被称为鬼才,是因为他的诗作想象极为丰富,常用神话传说以托古寓今,且善于细致描写坟墓、鬼火一类的阴森意象,创作的诗文也被称为“鬼仙之辞”。
也正因为此,当代作家潘向黎说,读李贺有三不宜:女子不宜,病中不宜,愁中不宜。若犯此三条,则需速移至阳光之下,深呼吸数下,以驱除阴寒之气。
所以,即便不读李贺的人,看到这样的说法,也不禁要倒抽几口冷气。 清代的蘅塘退士,似乎并不太喜欢李贺。他所编著的《唐诗三百首》,竟没有选录李贺一篇诗。
女作家张晓风为李贺打抱不平,认为《唐诗三百首》应该选录至少五篇李贺的诗歌。但《唐诗三百首》又算什么,李贺才是自足千古的才人。 进入近现代,李贺受到了不少文学家的欣赏。
鲁迅先生就很同情李贺的不幸,自称“年轻时较爱读唐朝李贺的诗”。而在他手书古人的诗文中,李贺是最多的一位。在唐代诗人中,李贺是毛泽东所喜欢的“三李”(李白、李贺、李商隐)之一。
至今传世的200多首李贺诗中,被毛泽东圈过的就有80多首。 李贺用短暂的生命,奏响了中唐诗坛浪漫主义的乐章。毛泽东在1958年1月16日的南宁会议上,谈到了李贺的浪漫主义。
他说,光搞现实主义一面也不好,杜甫、白居易哭哭啼啼我不愿意看,李白、李贺、李商隐,搞点幻想。 毛泽东本人的诗词,也受到了李贺的影响,经常能看到李贺的影子。
李贺在《致酒行》里说,“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毛泽东在《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一词中写道,“一唱雄鸡天下白,万方乐奏有于阗,诗人兴会更无前”。李贺在《金铜仙人辞汉歌》里说,“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毛泽东在《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中写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为李贺的诗句赋予了新的更积极的含义。
李贺所留下的二百多首诗歌,绝大多数都不为人所知。
但他所留下的那两首边塞诗,穿破历史的烟云,众口相传着;而毛泽东所引用、改造的这两句诗,也重获了新生,用这只言片语,讲述着李贺的风格和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