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谈自己心中的《牡丹亭》《红楼梦》:在当代接续古典白先勇谈自己心中的《牡丹亭》《红楼梦》:在当代接续古典
我这一生受两本古典著作影响最深,也和我结缘一生,一个是《牡丹亭》,一个是《红楼梦》。刚好为这两本书我都做了一点事情:《牡丹亭》,我为它“还魂”;《红楼梦》,我为它做了小小的注解。
历史上西方文化的影响力是怎么来的呢?我是学西方文学的,有一点粗浅了解。最重要的恐怕是由于欧洲从14至16世纪重要的文艺思潮运动,即他们的“文艺复兴”。人们重新发掘古希腊、古罗马文明,又将文明的种子经意大利撒播到法国、英国、西班牙等国家,直接影响了西方文化后来的成就。从这一点我联想到中国。我在念书时就有一种希望,希望有一天我们的文化也像欧洲那样来一个“文化复兴”,重新获得新的生命和面貌,让全世界欣赏、了解和尊重我们的文化。这是我的渴望,相信我们整个民族这两个世纪以来也都有这种渴望。
西方文艺复兴始于文学和戏剧,我们的“文艺复兴”也可以从文学、戏剧、小说和诗歌着手,从我们的古典文化里寻找灵感。因缘际会,2003年起我开始制作昆曲青春版《牡丹亭》。和昆曲结缘大概是在十岁时。当时在上海美琪戏院第一次听《牡丹亭》“游园惊梦”一折,梅兰芳先生和俞振飞先生主演。我那时还不太懂戏,但是“游园惊梦”像唱片一样刻在脑海里。39年后我又回到上海,看到了上海昆剧院全本《长生殿》,非常感动,不光是因为戏,更是因为看到了不起的古典文化在舞台上浴火重生,光芒万丈,让我相信优秀传统文化还有重生的机会。那时候我就动心起念,希望为振兴昆曲做一点事情。
昆曲有五六百年历史,这么古老的文化,如果和现代美学结合起来,是不是可以“还魂”?假如做到了,我们整个优秀传统文化很可能也像昆曲一样,有再度复兴的希望。当然想是容易,做起来是非常困难的。我做了13年,把青春版《牡丹亭》带到全国乃至全球巡演。在国外演出时,西方观众最喜欢昆曲水袖动作,觉得表演那么优雅、那么丰富,这就是昆曲的线条美。它的音乐、笛音、唱腔也都是线条的,昆曲这一套美学是中国传统文化顶尖美学。如果表演艺术的美学高到一定程度,是会超越文化阻隔的。后来我在北京大学、香港中文大学、台湾大学设立昆曲讲座,就是希望更多年轻人有机会欣赏到昆曲之美。
戏曲我们有《牡丹亭》,文学我们有《红楼梦》,《红楼梦》绝对是中国古典文化一个很高的标杆。自少年时代我便耽读《红楼梦》,后来一直在美国加州大学教《红楼梦》,可是直到接近耄耋之年,从头再细细研读一次,我才有十足信心宣称《红楼梦》是天下第一书。
《红楼梦》创作于18世纪,可它是超越时代的。今天再看它的结构、内容、手法,依然非常现代,不输于任何西方现代经典小说。现代小说技巧里所谓象征性、预言式、魔幻式,在《红楼梦》中都有。某种程度上,《红楼梦》就是一部象征主义小说。它的宇宙是神话的、象征的、超现实的,如书中的太虚幻境、女娲、和尚、道士;另一方面又是写实的,那就是贾府大观园。了不起的是,写实写得最深刻的时刻也是最象征的。一道菜、一件衣服、两块手帕都有象征,背后意蕴一层又一层。除却文学技巧,《红楼梦》讲哲学和宗教思想也讲得很深刻,中心主题是贾府兴衰也就是大观园枯荣,最后指向的是人世沧桑无常,“浮生若梦”的佛道思想。它将中国人的哲学以最鲜活动人的故事和人物具体呈现出来。《红楼梦》在我们民族心灵构成中都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红楼梦》是一本天书,有解说不尽的玄机,关于它的研究、考据很多,尤其版本问题是门大学问。众多版本中尤以庚辰本和程乙本最为要紧。一直以来我自己看的、在美国教书用的都是程乙本,直到后来在台湾开设《红楼梦》课程才开始用庚辰本,才把两个版本仔细对照一次,发现差异很大,有的差异会影响人物个性乃至整个主题。
各个版本价值不同,庚辰本虽然只有七十八回,但是脂批最多,作为研究材料,非常珍贵。但是从小说艺术、美学角度比较,我认为程乙本最适合普及,它在人物描述和主题呈现方面更加完整统一,尤其文字更为高明。我自己写小说,小说一字之差就相差很远。如第五回讲贾宝玉跟薛宝钗的婚姻,程乙本是“悲金悼玉”,庚辰本是“怀金悼玉”,“悲”字高出很多。还有秦钟之死、晴雯之死、尤三姐一案等关键情节,对袭人、芳官等人的描写,庚辰本中都有很值得商榷的地方。
我个人从《红楼梦》中受益良多,可以说,我是曹雪芹的弟子,《红楼梦》就是我的“文学圣经”。现在,我把对它的理解都写在了《细说红楼梦》这本书里。我感到这一生中最幸运的事情之一,就是能够读到程伟元和高鹗整理出来的一百二十回全本《红楼梦》。在中华“文艺复兴”到来的那一天,《红楼梦》必定会占有重要地位。
在彷徨的青年时代,我移居海外,如今半个多世纪过去,人家优点看到了,弱点也看到了。这时回头看自己,清楚了自己美的地方在哪里。如今国力强盛是宝贵机遇,我们更要守住自己的根基,通过振兴古典文化让当代中国在文化上强起来。
(本文系作者今年3月在“上海论坛”的演讲,由陈志明整理)
白先勇,作家、评论家,生于1937年,广西桂林人。著有短篇小说集《寂寞的十七岁》《台北人》《纽约客》、长篇小说《孽子》、散文集《树犹如此》等,重新整理明代汤显祖戏曲《牡丹亭》、高濂《玉簪记》,近年来致力于海峡两岸昆曲复兴与古典名著《红楼梦》的重新解读与推广。
(原标题:在当代接续古典——我心中的《牡丹亭》《红楼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