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之佛画展 从陈之佛教授画展论到中国花卉画
就中国画的演进上看,花卉是后起,而且向来有一错误的偏见,不被重视(至少不像山水画那样被重视),这可由中国画论之数量的分配上见之。余绍宋在《画法要录》二编的例言中,曾这样说:
前编仅山水一端,而采录已如是繁富,是编所含多至十种(一曰人物,二曰传神,三曰宫室,四曰畜兽,五曰翎毛,花虫附焉,六曰花木,蔬果附焉,七曰墨竹,八曰墨兰,九曰墨梅),而采录所得,尚不逮山水一端者何耶?盖工山水者多文人学士,恒籍以陶习性情,发抒胸臆,故偶有所得,或有所寄托,恒着于篇。兹编除墨竹外,著论者极少。夫为类之繁如彼,采辑之宽如此,而所得仅此,真无可知如何之事矣。
因为如此,我觉得花卉画却是格外值得提倡的,山水画的意境,画来画去,或者都画滥了,现在何如去发掘这踪迹还少的新园地?中国以往的画,我们都感觉取境太狭,太单调,上焉者自然可以在笔墨中见本领,下焉者就只是一味模仿抄袭而已了。
陈之佛先生的画,却有许多地方是新的,例如他的画树干是全然超出前人的蹊径的。《暗香疏影》一幅,很可以作这纯粹新的作风的代表。他惯于用细线条,又因为造诣于图案画者之深,他的树干故意画作平面之形,精细到连木纹也看得出来了,这是令人感到很有趣的地方。
或者有人说他的画像陈老莲,自然,像也许有点像的。然而却也有一点不同,这就是老莲是偏于流动雄浑的一派,陈之佛先生则是偏于工细精巧的一派。
或者有人以为画不是应该画成立体么?为什么要画成平面呢?我觉得这可由两点答复:第一,画中的作风本来是很多的,这种只注重立体的画法,不过是风格中的一种,殊不必限制其另一种。埃及的画,就几乎一律是画成平面的。
人物画一律采作侧面,然而美极了。我最神往于这种画。第二,假若画家要画作立体,而画不成立体,使人却看成平面,这当然是失败。反之,本来想画成平面,结果使人欣赏平面的美,却是成功。陈先生的画,当然是后者,而不是前者。
在花卉中开创了这样崭新的作风,把埃及的异国情调吸取来了,这是使人欢欣鼓舞的!我盼望陈先生充分发挥它。千万不要惑于流俗而放松它。艺术是有征服性的,但新的作风必须以坚强的意志为后盾。
近代的国画界,特别是画花卉的,有两个风气,最该纠正:一是想以简单取巧,笔没有笔,墨没有墨,只想以骄横枯窘的霸气取胜,这真是恶趣。郑板桥有言:"不知写意二字,误多少事,欺人瞒自己,再不求进,皆坐此病,必极工而后能写意,非不工而遂能写意也。
"我常觉得西画假若不从素描入手,中画假若不从写字入手,是决没有成就的。这种基础功夫不作,难道艺术的王国是懒人可进的么?在这一点上,陈先生的画风,值得称道。因为他的画可以说够上不苟。
你看他有帧《母爱》一画,是画着一只老鸡庇护着许多小鸡的,那老鸡的羽毛,一一可数,就是那爪上的皮纹,也历历可辨。这种精神,应该提倡。我们不反对写意画,但最好是能工笔而后淡写意。从前的写意画是雅,现在的写意画,却是俗。
二是中西画法之交揉,而且交揉得糟,变成恶札。清代迮朗《绘事琐言》中说:宋元人画花与叶,皆先用墨钩,次用澱花,依中筋双染一过,后用绿水洒满,老嫩即分,亦臻浓厚,背衬石绿而带青染,或半或全,愈显刻实。近世学徐熙黄筌,纯用没骨,或两叶相交处,定出一线,或相接处,渍出分界,亦皆有法。学之者,宜分宗派,不可于一幅中,溷杂兼用。如学秦汉印,而杂入宋元印,未免为有识者所笑。
宋元人和徐熙黄筌尚且不能溷杂兼用,中西的画法如何可生硬地冶如一炉?我记得从前见一个画家鲁智深醉打四门,结果画的像一个运动员一样,真正不伦不类,这恶札的印象,至今难忘。艺术要调和,这虽是一句老话,却是天经地义,现在话剧中之趋于典型,逃不出旦净丑末的巢臼,旧剧之利用布景,又兼采写实的手法,这统是艺术的堕落!
陈先生却不为流俗所动,虽有埃及画的平面之意,但只是"意"而已,是已经化入中国画的手法之内了,这也是令人敬佩的!
中国传统的花卉画,有一个绝大的特点,就是它是象征的。象征什么呢?往浅近处说,象征的是美人,往高深处说,象征的乃是一种德性。像中国的一切艺术一样,中国的花卉画并不写原始的体验,却把体验组织化,综合化,复以象征的手腕出之。中国没有西洋那末些圣母像,并非不追求这种"永恒的女性" (歌德的名词),却是把这种理想,寄托于花卉画之中。试看下面的话,便可明白:
花枝欲动,其势在叶,娇红掩映,重绿交加,如婢拥夫人,夫人所之,婢必先起。夫纸上之花如何能使之摇动,惟以叶助其带露迎风之势,则花如飞燕,自飘飘欲飞矣。
——王概《芥子园山传》二集
虞美人乃卉草之极丽者,其花有光,有态,有韵,因风拂舞,乍低乍扬,若语若笑,予见作者能工矣,辄不能似,似矣辄不能佳,盖色光态韵,在形似之外,故得之者鲜也。
——恽寿平南田题画诗跋
画秋海棠,不难于绰约妖冶之态,而难于矫纹有挺立意,惟能挺立而绰约妖冶以为容,斯可以况美人之贞而极丽者。
——同上
这种长处,我觉得似乎可以尽可能地去保持。
同样的,是中国画在过去也未尝没有写实精神。在宋罗大经的鹤林玉露上,有这样一记载:曾云巢无疑之画草虫,年迈愈精,余尝问共有所传乎?无疑笑曰:是岂有法可传战?某自少时取草虫笼而观之,穷画夜小厌,凡恐其神之不完也,复就草地之间观之,于是始得其天。方其落笔之际,不知我之为草虫也,草虫之为我也,此造化生物之机缄,盖无以异,启有可传之法哉?
此外像董源、黄公望、易元吉的故事还很多。他们写实的态度和方法,纵或和西洋人不同,但这要求确实一般无二的。
以组织过的经验入画,又不失却写实精神,这是中国传统的花卉画的好处。陈先生的画,正是很能秉受这种传统的。
陈先生的画,又以色调对照见长。我们试看《榴花鸽子》、 《细柳鸣蝉》(画中也有鲜艳的石榴)《寒枝群栖》(是红梅和三枝灰褐色的小雀)等幅,是很少见的。
有些画,典雅得好,像《秋色》(有红白菊花)《花梅寒雀》都是:有些画,又富丽得好,像《莲塘佳偶》《鹦鹉桃花》都是。前者像首诗,后者像飞舞的词。
此外像《竹篁试羽》《秋情》(画长荚初肥,局布绝佳)《槐阴双鸠》《罗浮春梦》(柴茶花和梅花)《从竹群雀》,以及册页中的《紫薇》《野塘秋色》,都令人百看不厌。
我觉得白璧微瑕者,只是《秋晨鸣喜》和《春朝喜讯》两幅喜鹊。用昭明太子的话讲:"惜哉无是可也"。我之索性把不喜欢的也说来者,不过是表明我上边所喜欢的,也是真的而已。这两幅为什么不好?似乎是笔墨太死,而且和陈先生雍容和平,清淡工细的作风不称故。说得对不对,却还要请陈先生和读者指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