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贤亮出殡会众生相 充满黑色幽默与热闹
作为一位擅写“黑色幽默”的作家和擅长营销的商人,张贤亮也许会为他这热闹的葬礼会心一笑
文_本刊记者李春晖编辑_萧三匝
写出《习惯死亡》的张贤亮终于要真正“习惯死亡”了,尽管这与他的预想完全不同。在他原本的计划里,自己将在90岁出自传,因为那时他才将获得大自由,才能说些“不可告人的话”。但肺癌让他的生命终止在78岁。没人会知道他那些秘密了。
不过,他说过的话,已足够惊世骇俗。20岁时,他想当“总统”。70岁时,他说自己仍有性生活。去世前一年,他还曾公开承认,自己一生有不止20个情人。性和政治始终是他文学的主题,也是他人生的主题。在他的葬礼上,人们关注有多高级别的领导出席,以及那些痛哭失声的陌生女子中是否就有那“20个”中的一个。
现在,他已长眠,身覆党旗,鲜花环绕。在银川殡仪馆最大的悼念大厅里,据说有超过1500人来此致哀,400多个花圈摆满灵堂内外。
花圈是亡者的社交网络。全国政协主席俞正声、中国文联主席孙家正、作协主席铁凝送来的花圈陈列在前,贾平凹、冯骥才、朱时茂等人也送了花圈。记者们忙着记录下花圈上重要的名字,并小声议论那些前排花圈上的陌生名字。比如,“小丽”是谁。据说其中某个花圈来自张贤亮的非婚生女,她随母姓,未知真假。
宁夏文联党组书记兼主席郑歌平为张贤亮致悼词,开篇是新闻联播里常听到的,“中国共产党的优秀党员……”话音落下,有人鼓掌,但马上被止住了。在领导讲话结束后鼓掌,是一种规矩,即便葬礼也不例外。
张贤亮的儿子张公辅是个高大、微胖的80后青年,样子远不似父亲倜傥风流。很多人此前并未见过他,甚至没听过他的名字。张贤亮生前对媒体提起过他,“他虽然不争气吧,但也不坏”。不知是否因为父亲的评价,他成了很多人口中的“阿斗”。
他致辞时有些紧张。他说起父亲战胜平庸的一生,40岁以小说成名,50岁学电脑,还玩过“仙剑奇侠传”(游戏),60岁创办镇北堡西部影视城。他开与007同款的车,与郭德纲同台谈笑毫不逊色,临死前一个星期,还在病床上兴致勃勃地看《权力的游戏》。
“‘他来了,又走了’,这是父亲让我写到他墓碑上的话。”张公辅结束了致辞,回到母亲冯剑华身边。冯剑华头发花白,戴着金丝眼镜,始终站得笔挺。
起初,我以为家属中那位哭得无法站立、需要左右两人搀扶的妇人是张贤亮的夫人。有人告诉我,那是张的妹妹,她未能见到兄长最后一面。站在亲属最前列始终冷静自持的冯剑华才是张贤亮夫人,他们已经分居多年,但并未离婚。
张贤亮甚为钟爱的5岁养女没有出席葬礼。这个汶川大地震的遗孤再次失去了依傍,不知她的命运将向何方。
“主席啊,不要丢下我,你睁开眼看看我。”一位在影视城工作十多年的女员工放声痛哭,她的同事全力搀扶住她,也是两眼通红。比起已经渐渐平复的家属,影视城的老员工悲痛不能自抑。他们一队队上前,磕头。
仪式结束后,人们相继散去,地上零星散落葬礼佩戴的小白花。阴云低垂,要下雨了。
张贤亮与他的王国
银川市镇北堡西部影视城旅游景区游客稀疏
1992 年,张贤亮、潘虹出席政协会议
灵堂外的小广场上,一位自称作家的中年男人正在高谈阔论。他不知从何处得到一把折叠椅。所有人都站着,他却能捧腹端坐,这令他显得颇具身份。他称张贤亮为老师,并大谈自己的作品以及微博一百多万粉丝。不少正准备离开的人被他吸引住,人群竟越聚越大。有人开始用手机搜索他的名字,甚至与他合影,请他签名。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作为一位擅写“黑色幽默”的作家和擅长营销的商人,张贤亮也许会为他这热闹的葬礼会心一笑。
我与一位当地记者一同离开殡仪馆。“一刷朋友圈,都是参加张贤亮追悼会。这些人对着遗体猛拍,也没个忌讳,还是领导呢。”他忍不住吐槽。
“死亡是一次壮举。由于这种壮举一生中只能进行一次,因而具有绝顶的重要性。”张贤亮曾这样写道。不知他对这样“极尽哀荣”的死亡仪式是否感到满意。
张贤亮的骨灰将会回到他一手创办的镇北堡西部影视城。但在影视城的纪念馆建成之前,他还要在殡仪馆耐心等待一段时间。
他的人生曾经充满漫长的等待,时间长达22年,也是在这块黄埃散漫的荒凉之地。
1936年,张贤亮出生在南京一个世家大族,祖上都是近现代稗官野史上有名可查的人物。祖父是国民政府的外交官,父亲毕业于哈佛大学商学院,后来弃政从商,开过工厂,做过证券交易。母亲在燕京大学读家政专业,也曾在美国留学。
10岁以前,他不会系鞋带。在上海高恩路的花园洋房,过着无忧无虑的小少爷生活。其后,他的父亲在国民党中失势,举家迁往北京。1949年后,他们流徙到了黄河边上。
张贤亮一生因政治动荡备受折腾的命运由此开始。在宁夏,他先是当农民,后来做了教员,开始文学创作。1957年,一首少年意气的《大风歌》,张贤亮因言获罪,被打为右派分子劳动改造。
虽是少爷出身,但张贤亮当年力气很大,一次能扛起300斤粮食,挖沟掘渠也比别人快得多。之所以要快,就是为了能够比别人更早地去排队吃饭。在他后来的小说中,他不止一次炫耀自己为了吃饱饭而施展的诸多“计谋”。有人说,看张贤亮写饥饿是最好的调味品。
在一次赶集中,张贤亮发现了镇北堡。这里本是明清时代的边防要塞,此时早已荒废破败,成了牧羊人的集市。
一上午赶了三十里路的张贤亮对这个所谓的集镇感到失望。贺兰山脚下的卵石和砂砾之间,黄土夯筑的土墙里,有邮局和卖黄萝卜、土豆的商贩,来往的人在豁牙般的洞口里钻进钻出。他想起自己曾经看过的好莱坞电影,这里像极了里面的阿拉伯小集市。后来,他把这里写进了他的小说《绿化树》,唤作“镇南堡”。
1979年,平反,他开始写小说。这些小说都是半自传式的,用现在流行的说法,是“非虚构”写作。
饿,是张贤亮文学最鲜明的主题,肠胃的、性的、精神的。从《绿化树》到《灵与肉》、《习惯死亡》、《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他的作品主人公时时处于饥饿的状态。这一点,与莫言甚是相似。由于突破了性禁区,这些作品引起巨大反响,为一代青年完成了性启蒙。
令人玩味的是这些小说的结局。
《绿化树》中,“我”和“我的国家”最终都摆脱了厄运。“我”带着根据自己写的长篇小说改编的电影,回到当年劳改的农场答谢演出。“我”还出席了在首都召开的“共和国重要会议”,“同国家和党的领导人”一起肃然起立。
在《灵与肉》里,“我”被打成右派受尽苦痛,但面对来自美国的富豪父亲继承财产的请求,“我”却最终拒绝了他,并宣称自己是“祖国”的儿子。
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经历并未让张贤亮成为复仇者或选择自我放逐,伤痕被后来的成功迅速抹平,他成了上流社会的新成员。
这些以大团圆收场的小说是张贤亮真实人生的反光镜。凭借它们,张贤亮在文学繁荣的1980年代声名鹊起。他迅速入党,一路做到宁夏回族自治区文联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宁夏分会主席,并连任六届全国政协委员。他与这个世界达成了和解。若不然,又能怎样呢?
1992年,张贤亮敏锐地感觉到文学在收紧,而经济在放宽。他果断下海,主动选择折腾,创办了宁夏华夏西部影视城公司,一跃成为作家富豪。
他又回到了镇北堡。在这片贺兰山下900亩的领地上,不仅有他宾客盈门的影视城,还有他隐居的四合院。
他在这里复制了童年的生活。周身名牌衣饰,车库里数辆豪车,身边养着100多只名种狗,400多位员工靠他吃饭,称他“主席”。他除专门的司机、厨师外,还有书僮伴读,红袖添香,养女在侧。若逢天朗气清,北望贺兰,半世苦难蹉跎,也算得以补偿了。
这甚至比童年时更好。那时他只能呼奴唤婢,如今在他的小王国里,他几乎可以呼风唤雨了。他心血来潮要建“老银川”一条街,手下人97天就建成了。在这个戏仿的世界,买的、卖的、做戏的、看戏的,都如他的臣民。
一位故人这样回忆与他的会面:“他的办公室是我那时候见到的最奢侈的办公室,五六十平方大小,整个铺了一张华丽的纯羊毛地毯,顺墙而立的博古架上摆着各种古玩和他在世界各地获得的奖章。他把我迎进办公室后,在他自己一张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后坐下来,迅速地,就有两个长相不错的姑娘上来,一个给他沏茶,另一个给他揉肩,个个都柔情款款的。他就是一个十足的小皇帝样子。”
9月27日,张贤亮告别了他沉重的肉身。3天后就是国庆节,他的城将迎来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刻。“每年4月到10月是旺季,十一黄金周平均客流量1万,最高能突破3万。”影城的讲解员小张介绍。
影城的服务堪称热情周到了。不过,100块看一片荒凉土堡、简易外景,也实在价格不菲。据估计,影视城每年的门票收入在1亿元左右。已经接管影城的张公辅表示,他们每年靠门票盈利几千万不成问题。
小张在影城工作3年了。刚来的时候,张贤亮亲自给他们讲课。她还读过几本张贤亮的小说,最喜欢《青春期》,因为“讲了创业的事和青年的迷茫”。
影城最耀眼的标语就是张贤亮提出的“中国电影从这里走向世界”。从1980年的《一个和八个》开始,《红高粱》、《牧马人》、《东邪西毒》、《大话西游》等著名电影都曾在此取景,特别是《大话西游》的景点,令游客趋之若鹜。
但在2009年的《锦衣卫》之后,来这里取景的大制作少了,值得一说的只有一部电视剧《风中奇缘》,也只是在这里拍了少量镜头。
这么多年过去了,能被讲解员津津乐道的,还是《大话西游》中牛魔王的招亲台,孙悟空的一吻墙,以及“曾经有一份真挚感情”的后花园。
“现在来这里拍戏的不多了,一年四五部吧。主要是这边环境有局限性,还有现在科技发达,很多影片都选择影棚拍摄、电脑合成了。”小张介绍。
确实,大漠黄沙的荒凉如今在屏幕上愈发少见了,满眼是横店的花团锦簇、画栋雕梁。张贤亮也感到依靠拍片的传统影视城是夕阳产业,开始积极发展旅游业,力图把影城打造成“中国古代北方小镇”。
老银川一条街是张贤亮在影城最后的作品。2012年,他命人按照解放前银川市老街道的样子复刻了这条街,成为影视城的三大景点之一。
在这条街上,民国时的政府、银行、邮局、学校、店铺一应俱全,工作人员扮演着各种老手艺人,大喇叭里婉转的女声反复吟唱,“只见她笑脸迎,谁知她内心苦闷……”
影城最早的讲解词都是张贤亮亲自撰写,现在也还保留着浓厚的张氏痕迹。讲解员会反复提及一句话,“即将消失和已经消失的东西是最珍贵的。”这话也是张贤亮常说的。
除《大话西游》外,《红高粱》是影城热度最高的景点。2012年,比张贤亮小19岁的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张贤亮马上在电影《红高粱》中巩俐的新房张贴出“祝贺信”。在这张红色喷绘上,张贤亮先是热情洋溢地祝贺莫言获奖,接着写道:“至今虽然只有莫言一位作家获此殊荣,并不代表只有莫言一位作家异花独放。
就像一个年轻人为他初识的女友去花店买花,他并不熟悉女友的爱好,只能凭自己的爱好去挑选。他选了玫瑰花,并不说明其他花不美。并且,这家花店几十年无人光顾,今天忽然来了顾客,不排除与花店门面经过重新装修从而引人瞩目有关。”
他又殷殷嘱托青年作家,不可以莫言的风格、审美为标杆,要坚守自己,百花齐放。
相近的写作内容,迥异的人生轨迹,张贤亮纵然求仁得仁,心中是否也有怅惘。然而他寄予厚望的自传终究是不能完成了。
小张说,“主席”去世的消息他们开始都不信,以为是有人造谣,可很快就被通知这个事实,但她和同事们并不担心工作会有变动。
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小张这样安心。在葬礼上,一个男人哭得比张贤亮的至亲都惨。
他叫牛尔惠,本是个甘肃农民,做过老师,会书法。后因家道艰难,他带着老婆、孩子来银川谋生,在建筑工地搬砖。2002年,他到影城应聘,本准备继续搬砖的,不想却投了张贤亮的缘。他成了陪张贤亮练书法的“书僮”。张贤亮还给他在影城开了艺术工作室,让他写藏头诗。
开张头一天,牛尔惠就接了20多个客户,赚了200多块。此后他越写越顺,竟俨然成为一位农民书法家,还当了奥运火炬手。每晚,他陪张贤亮练书法,张贤亮向他询问些白天的趣事。
“带着一帮泥腿子玩文化”,这是张贤亮点石成金的得意之处。除牛尔惠外,跟随张贤亮多年的助理马红英,一直为他处理内外事务,在葬礼上也是鞍前马后。张贤亮去世消息刚出时,有媒体称张贤亮把影城的经营权交给了马红英。后经多方证实,张贤亮的儿子张公辅将继承过亿产业。
张贤亮的影视城更像是一位城主带着大批家丁玩出的生意。牛尔惠和马红英,可称是张贤亮在自己城中的书僮和总管。而权力迭代后,他们的位置就变得微妙而尴尬。
“肯定会有变化,这里需要热闹起来。”张公辅说,父亲那个贩卖荒凉的时代已经过去了。80后的张公辅学动漫设计出身,还曾开办过一家动漫公司。年初他接手影城后,就增加了夜间娱乐项目,工作人员穿着戏服在景区中与游客互动表演。
在张公辅的计划里,影城明年将建一个新场馆,放置他创作的Q版鬼怪形象,还将引入当下青年时髦的Cosplay(角色扮演)。
新城主正踌躇满志,期待打造一个荒原上的迪士尼。不过,现在这里还是一座旧城,不厌其烦重复着20年前的台词:“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