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巍简帛书法 吴巍·简帛书法发现之旅
人生是无法设计的,从记忆有了起点,到长大成人后的种种追求,从未想过,也从未预见过,半生的命运将会是和一套字典捆绑在一起!我出生的家庭世代为农,族谱里也鲜见有读书人的注录,到了父辈才有所突破:父亲于解放前夕考进县城唯一的一所中学,可是仅念了一年书就辍学了!农民当以粮为生,读书写字无法当饭吃,世代为农的人家追求的是实惠,是生存。
我从小喜欢毛笔字,十几岁时,常伴着油灯在旧报纸上临书到深夜。那时没帖,是临报头上的隶书体。母亲半夜醒来时,见我还亮着油灯在临帖,就一次次的催我快睡,说这样会熬坏身子,不长个子。父亲对我写字从来是持反对意见的,尤其是在夜间临帖,说这样长夜明灯太费油,再说字只是门面,中看不中吃,白天空时写写就算了,人要想有饭吃,一生不忍饥挨饿,必须学艺(指手艺或技术),艺多才不压身!
当时,父亲对我最大的期望和寄托是学中医,既能为人把脉扎针,又摆脱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艰辛,还不愁生计,能赢得乡亲父老的尊重。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对十里八乡的老中医特别敬重,有时会近于巴结似的与之套近乎,只要见到乡医,会连自己都舍不得抽的纸烟赶忙递上并亲自擦火点上;偶尔也会把老中医请到家中,専门喊母亲煮一碗荷包蛋给他们吃(这是种奢侈的礼遇,在我所生长的家庭里鲜有人分享)。
父亲随后会表述愿望,希望能让我跟着做个学徒。
记忆中的乡医均很纯朴,也很和蔼,陆续给了些中医方面的书籍叫我去背,但我实在对医书打不起精神,一念那些药名,草名,脑子就犯胡涂,背不上两句,即想睡觉。无奈,只好违背父意,这件事使父亲很是失望,骂我朽木不可雕,生就贫寒之命!
然而,几十年之后,命运仿佛在无意中戏弄着人生,把本该由名门望族,诗书传世之家才有能力、有实力做到的著书修典之事,交托在我的手里,自己也就阴差阳错的接受这份重托,走上了帛书的研究之路!
年过半百之后,想想父亲的告诫不无道理,并为他替自己的人生担忧而深感愧疚!父亲逝世的早,不知道我所选择的人生,如果他还健在的话,不知道又会有何种想法?倒是二〇一一年接母亲到北京来,她已是八十一岁高龄,作为长子,想尽点微薄之孝心。
母亲一直跟着弟弟妹妹生活,在乐融融的大家庭里,倒还算幸福无忧。母亲刚开始来也很高兴,但过了三个月后,变得有些心事重重,有天晚上她终于忍不住问我:你都是上岁数的人了,咋还在没明没夜地写字,能卖到钱么?我说是在编字典。
字典会要那么多的字?我说还缺得多着呢,要写好几年才能完成!母亲叹了口气说,你的白头发比我的都多,背也弯了。我说我像父亲,不像你,父亲还不是四十多岁头发就都白了!母亲说你父亲的头发是愁白的,家里孩子多,没有一天不为吃饭而犯愁!
我有些后悔,觉得话题有些沉重,赶快岔开说,你现在什么心都不用操,只要您健康长寿,就是我们做儿女的幸福!母亲似乎不想听我的劝慰,沉默了好大一会儿,突然又问:你现在还拿工资么?我说早没有了。
母亲惋惜地说:还是吃官饭的好!人家像你这岁数都退休了,啥心都不用操,可你还要没明没夜操心费脑地去写字,哪天写不动了咋办?人到老了咋能忍饥受饿!我有些着急说,你别操这份心了,你都来几个月了,啥时缺饭吃了!快睡觉去吧。母亲睡去了,那一夜我倒是失眠了!
再过了数日,突然发现阳台的一角堆了许多空矿泉水瓶子,我问哪儿来这么多瓶子,母亲说是她捡的,攒起来换钱,马路对面就有专门收瓶子的。我说这能值几个钱!母亲说一毛(角)一个,钱虽不多,但捡个总比丢个好。我知道八十老母的一片苦心,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叮嘱她千万不要独自过马路,啥时要卖的话告诉我,我来拿。母亲说不用,年轻时一百多斤的麻袋她都背得起来。
半年之后母亲执意要回弟弟妹妹那里去,无论怎样劝阻都不愿再留。母亲说我们兄妹四个,属老大的负担最重,妹妹是教师,吃的是皇粮,按月领俸禄,两个弟弟是生意人,虽说生意不大,但一打开门就能进钱!看着有钱进,心里就踏实。来北京半年了,没看到一个拿钱来买字的,看着你写字我心里直揪,再住下去,准能急出病来。无奈,只好遂了母亲的意愿吧!
去年十一前夕,母亲突然从万里之遥的新疆伊犁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声音十分洪亮,高兴地对我说,从下月起,她也开始领养老金了,每月八十元。是我妹妹去街道办开了证明,再向政府申请,很快就批下来了。现在政府有政策,凡是没工作的老人,都可以申领,并千叮咛万嘱咐地说,你也赶紧去办吧,把写字的事往后搁一搁,千万不要错过机会!
其实我早知道此事,是国家的一项亲民政策,専为农村或城市没有养老金,并且年龄在八十岁以上的老人发的生活补助。此时母亲的兴致这么高,我能告诉她不行么,只好满口答应说,好,好,啥都不干了,明天就去办!其实我知道,八十二岁高龄的老母亲现在最放心不下的仍然是我!
回顾一九九〇年时,辞去新疆《伊犁日报》公职,徒手奔向深圳。当时,深圳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前沿,是年轻人向往和憧憬的地方,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年轻人从全国各地涌向深圳。三十几岁的自己,正值多梦之际,脑子一热,不计后果,说干就干。到了深圳才知道什么叫深圳不相信眼泪,不管你会不会游泳,咕咚一下全都推到海里去了,要么被淹死,要么就得拼命地扑腾,直到学会游泳,成为一个弄潮儿。
八十年代中期,深圳最繁华的地方是国贸和火车站,那里满街涌动的全是年轻人,特别是夏日的夜晚,华灯下的马路两边和草坪上,一堆堆、一片片到处都是躺着坐着的年轻男女,个个怀揣着美好梦想和希望,长夜不眠地畅谈着理想、世界末日的到来、国家命运以及应聘志向、炒股大计等。
也有焦躁不安、愁容满面,无钱吃住已弹尽粮绝的,只好露宿于草地和马路边的长凳上。到了深圳,本人也溶入了这个队伍,每天都能听到鼓舞人心的各种信息,也能随时遇到迷茫和失望。
当时涌向深圳的人潮,也如同海潮一样,一浪浪地推了上来,又一浪浪地退了下去!后来有人对那个特定时期做了个总结说:凡来深圳留下来的都是金子,退下去的都是沙子,这叫大浪淘沙。准不准确是另一回事,但当初的现实的确是很残酷的!
我还算幸运,很快在文化领域里找到了出路,并且几年后已事业有成,不再为五斗米而折腰了。那时正是年富力强,按理说正是甩开膀子大干一场的极佳时机,然而我刹车了,而且是急刹车,一头扎进简帛书法里去了。
也许是性格上的缺陷,做事容易痴迷,三十几岁之前痴迷于文学写作,为提高写作水平,几乎读遍了那个年代出版的所有中外的名著,《红楼梦》读了数遍,并做了大量的笔记,对书中人物的描写、穿着、举止、言谈、心理活动等都做了详细的评述和分析;前苏联著名作家艾特玛托夫四部长卷《静静的顿河》使我爱不释手,连自己都记不清读了多少遍,几乎每页的空白处都写有批注和点评,那部书对自然景色的描写实在是太棒了,光写景部分便摘录了几十个本子,一有时间便翻开去读、去品味。
直至今日,这些资料仍一摞一摞地垒在书柜里!搞简帛书法同样走的是一条不归路,本来写书法只要勤于临摹,把握好技巧,掌控好用笔,与文学创作相比,是件很轻松的事,但是后来发现并不简单,简帛书是失传两千多年的古文字,书法艺术仅是其中之一,最难的是文字。
随着几十年来的陆续发掘,虽有大批的简帛文字相继整理发布,但直到大字典截稿为止,能采编到的也仅为四千八百个左右的单字,况且这些文字分布广,年代跨越大,字体与书写风格的差别极大,就専一简帛书创作而言,仍面临许多挑战。
没有的字该怎样核定?简帛书在中国文字链条里所处的位置?演变轨迹等问题接踵而至,不得不去刨根问底,翻阅、核查现有的各种简帛文字数据,包括对甲骨文、金文以及西汉之前的瓦当、量器、货币、印刻、封泥等辅助数据进行参考、分类、整理、编录。
数年下来,整理好的各种资料又堆积如山了。对简帛文字了解得越多,胆子反而越小,如同开车,越有经验的司机反而越加谨慎。
特别是在创作中,凡遇到一个简帛书里没出现过的字,均要翻阅大量文献资料去追根溯源,遇到依据不足的字就会犹豫数天、数月,甚至数年都迟迟不敢落笔,过去多半是绕过去,放弃不写,但这样又无法形成一个系统的简帛书法艺术体系。
再是常常为查找比对某一个字在不同地域和年代所存在的差异,同样也要翻阅数种甚至数十种文字数据书,真是苦不堪言。趋于这种原因,才萌生出把简帛书文字分类编成一部字典,将出土的简帛文字按地域、年代等进行归属,以便查找。
没有现成资料的,按过去自己书写时常采用的办法,以古文字演变轨迹作为依据,逐字进行考证,对这些文字进行规范定位;对没有任何考证资料的字也如实进行统计,在附表列示:一是凡在书写时遇到此类字,一看附表即知,免去再费力费时的翻书查找;二是今后凡有新发掘的简帛文字,也能迅速进行增补。
当初萌生编《简帛书法字典》的想法,完全是为了自己书写时省时、省力,从未想过要出版,要面世,要成为书法史上的什么什么,包括研究、演练了多年的简帛书法,也是出于个人喜好,如果当初存有任何功利之心,完全无法走到现在,这条路实在太艰难了!
后来在闲聊时无意间把这些想法透露给了深圳的朋友们,没想到会得到那么多鼓励和支持!深圳是个移民城市,是五湖四海精英的聚集地,也是各种风俗文化大碰撞的多元化城市,综合文化素质较高。这座城市有着独特的文化气息,它不同与北京、上海、广州,它深受香港、澳门及西方商业文化的影响,但又与这些地方不尽相同,它是特定环境下的混血儿,在中国、在世界都是仅此一个。
二十多年来,我也从黑发人变成了白发人,深圳湾的沙滩上也留有我青春的脚印!
由于对这个城市赋予太多的情感,每当听到深圳是个文化沙漠的说法,就会刺痛我的心,但这又是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城市实在太年轻,没有老城市那么多年的文化积淀,因此大家反而格外尊重文化人。就简帛书的整理研究而言,得到许多民间人士的支持、帮助和鼓励,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当他们得知深圳还有这么一个人在専注整理研究失传两千多年的古文字,并把简帛文字系统地梳理成一套简帛书法字典时,都会千方百计地主动与我取得联系,传达关心和支持。
这些自发的民间支持者是一个庞大的群体,他们有的是政府部门的领导和公务员,有的是新闻媒体的记者,有的是商业界精英,有的是金融界高管和社会收藏家,他们有着较高的文化修养,是不同行业和岗位上的精英,就是这样一个自发的群体,有负责宣传的,有负责摄影的,还有负责对外联系展出的,数年来坚定不移地支持我对简帛书文字整理及书法艺术的探索,给予我物质和精神上强有力的支撑。
这么多年的帛书研究档案一直由他们整理的细致、完整,堪比专业人士所做档案。
商界的朋友十年前就购置了当时最为先进的苹果牌计算机,四色打印机等设备供搜集好的文字数据整理使用,协助整理资料的工作人员,也是由企业出资赞助的。十多年来,简帛书法艺术展二十余场,其中海外展出澳大利亚、新加坡、马来西亚、美国等,也是由朋友们自发联系筹办的,每次展览均得到当地政府部门和新闻媒体的高度关注和支持。
简帛书法大字典是由深圳人整理、研究、编撰出来的。但是后期的发展却出乎意外的令人失望和痛心!大字典进入了最后的冲刺阶段,数年来的研究数据要全面进行编排,这是一个庞大的工程,单靠民间支持已是远远不够,必须得到政府有关部门人、财、物的支持才能得以继续,但深圳文化系统某些官员却对此不屑一顾,这并非一人之感受,而是众多深圳文化人的共同感受。
官员们注重的是文化形象工程的建设,他们愿意耗巨资建设文化城、文化街、文化村之类的东西,至于这样打造出来形象工程对是否能真正推进深圳深层次的文化发展,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倒是无人问津了,结果餐饮、杂货甚至卖袜子、卖鞋的均成为那里的档主,反而那些真正从事文化工作的艺术家,急需一个十到二十几平方米工作间的请求都会招致拒绝或不屑一顾。
我一向追求人格平等,不善官场迎合,太过沉迷于自己的艺术世界,几次申请官方支持大字典的编撰出版均遭搁浅。无奈之中接受了朋友的邀请,他劝我到北京去将我的研究发扬光大。二十余年的深圳生活,使我对这座城市有种难割难舍的感情!何况还有那么多一路携手走过来的朋友。但反过来想,自己已近花甲之年,若想在有生之际把历年的研究结果系统地整理出版,为中国文化的传承做点贡献,只好转到北京重新开始。
当我带着二十余年所整理的简帛文字数据来到北京后,立即得到市、区两级领导的高度重视,在短时间内成立了北京简帛书法艺术院。市委、市政府有关部门领导,市文化局领导均数次前来看望,区委书记、区长、宣传部长、文委主任以及人大、政协的领导均给予大力支持。
特别是一位领导的讲话使我深受感动,他说引进简帛文化在北京落户胜过引进一个亿的工程项目落户。因为它不但是文化,还将成为历史!另外使我感受颇深的是,北京与深圳两地的官员相比,北京无论职级多大的高官均平易近人,在接触中很贴心很真诚,而在深圳就算是某些职级很低的官员,也会目中无人,无视群众的正当需求,这也算着我体会到的京深两地的文化落差吧!
《中国简帛书法大字典》即将出版,付印前出版社一定要我附上后记,反而引出这么多的思绪,都是我的真实感受,说真话总比说假话好!就像这套大字典二十几年的孕育、整理等一系列工作全是在深圳完成的,结果却降生在北京,是本人的遗憾还是深圳的遗憾,深信历史自有评说!
在该套工具书第一部即将面世之际,更加怀念这段艰难而充实的岁月,更加怀念征途中朋友们给予的支持和帮助。感谢吴特州先生出资邀请国内外专家学者,在深圳举办首次国际马王堆书法艺术研讨会,并出资办刊《人民书画》,重点介绍简帛书的整理、研究和创作;感谢魏达志教授、余新生先生、陈健先生、刘斌先生,由他们筹资主持召开大字典的国家级学术研讨会,来自全国十几所院校的简帛学专家、教授对这套工具书给予极高的评价和肯定,并聘他们为该书的编委,为该书的出版打下牢固的基础;感谢李先锋先生、张曙光先生、舒先庆先生、成放晴先生的四处呼吁,一次又一次向各大媒体推介;感谢林卓彬先生、罗蔚女士、韩亚玲女士、虹燕女士、麦琪女士、黄于燕先生、慕忠先生、王援朝先生、郑柱子先生、澳洲太平绅士林长兴先生和已经仙逝的澳洲华人领袖雷镇宇先生、马来西亚的黄智绪先生、八十岁高龄的原新疆记者站站长王桥老师等。
在此还要特别致谢的是清华大学出版社该书的编辑们及陈国熙先生,该书的编排每页都有他大量的心血,他是本人所认识的最有才华的设计排版艺术家了。
要感谢的人实在太多了,无法在此一一罗列,他们均是这套工具书的功臣,如果这套工具书对读者有所帮助的话,读者首先要感谢的是这些默默无闻的朋友,同时在此也与他们共勉。
《中国简帛书法大字典》第一部的出版,仍显仓促,还有诸多不尽人意之处,特别是在前期各个时期文字数据的检索和汇集中仍有缺漏,这源于辅助汇集资料的个别工作人员责任缺失,为了减少工作量,把本应该征集进来的部分珍贵文字数据擅自扔掉,在我总校时突然发现漏缺率高达百分之四十以上,真的使我一夜愁白了头,光这部分整整又耗去了我两个月的日日夜夜,把几十部字书逐个又核查一遍。
既使这样,也仅有部分挽回,同时给后续工作带来无尽麻烦,直到送出版社,每次校对也都会发现错处,又要重新核查补正,真是苦不堪言。
我真不理解现在的年轻人,连起码的责任心和道德感都丢失了!再者,随着简帛书的不断发掘和整理,仍有许多新文字数据发布,包括近期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新整理出的简帛文字数据都没来得及收编到这部工具书里,这也是很大的遗憾!
上个月去拜见本书编委,清华大学著名简帛学者赵平安教授,赵教授也曾建议先把现有发表过的简帛文字数据整理成工具书,随着后续不断的发掘和整理,再不断的进行增补和完善,但又考虑到人生之短暂,发掘整理非一朝一夕,一蹴而就之事,也许需要数十年,上百年甚至几百年都有可能,无奈之下,只好仓促付印,初次的刊印留有许多的遗憾。
在今后的岁月里,深信仍还会有许许多多的简牍、帛书文字数据的相续涌出,本人也将会一如既往地去跟踪,不断地增补完善。
同时也寄希望有更多的简帛学者、专家、教授、文字学家、简帛书法爱好者共同参与,拾缺补漏,通过一次次的修订、增补,最后成为一部真正意义上的,较为完善的书法工具书。
由于自身水平有限,缺误之处在所难免,望广大读者多多指正并见谅,在此先向大家深表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