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症女孩:我丰足无恙的爱情
2008年2月5日,春节即将来临。而这天,也是张蓓的生日。她的同学特意为她和男友方勇举办了一场婚礼,以此来为她祝福生日。
2005年5月底,正在西安工程大学就读的张蓓被“恶性纤维组织细胞瘤”困扰。从保肢治疗到化疗到截肢,尽管失去一条腿的支撑,张蓓却仍然微笑面对人生。而男友方勇在张蓓身患绝症之后,仍然坚守爱情,成为女友生命的支柱。他们感动了千千万万西安市民。
近日,本刊特约记者专程探望张蓓,听到张蓓含泪微笑地讲述她和方勇的爱情故事。
青葱岁月,曾以为属于我们的时间很多
从我记事开始,就认识方勇。他大我一岁,我们同住在西安国棉三厂的家属院。七八岁时,他的个子还没有我高,经常有大一点的小朋友嘲笑他将来讨不到老婆。
大约在我念小学二年级的一天晚上,院儿里小朋友抢走了我的木偶匹诺曹,方勇背着他的小书包过来问我:“如果我帮你抢回来,你愿意做我老婆吗?”我大声回答:“愿意!”没想到他被那群孩子揍了一顿,最后空着手跑了回来。看着他汗涔涔的脸上全是灰,我哭得更厉害了。那群男生追过来问他:“你凭什么帮张蓓?”方勇老老实实地回答:“她答应做我老婆。”哄堂大笑中,他们将匹诺曹还给了我。但是从那以后,这件事就成了整个家属院所有的孩子的笑柄。
初中毕业以后,我考入西安艺术高中,方勇所读的高中离我们学校很近。我们上学、放学干脆就约在一起骑单车回家。在那段青葱岁月里,懵懂的初恋在单车中飞翔。
方勇考入西安工程学院的第二年,我也报考了西安工程学院的服装设计专业。
2004年8月,拿到录取通知书后,我把第一个报喜电话打给了方勇,我们手拉手从端履门蹬上城墙。那天我穿一件绿色连衣裙,和方勇顺着城墙一直走,一直往前走,方勇说:“张蓓,你真漂亮,像一个绿仙子。”看着他的目光越来越热烈,我羞涩地闭上了眼睛。他小心翼翼地吻了我。
初进大学,我的寝室没电话,十月的一个周末,方勇来找我。他手里捧着一个黑色塑料袋,神秘地说:“你闭上眼睛。”
我眯起眼睛偷看。他手忙脚乱地拆开包装盒子,里面是一部崭新的滑板手机。我激动地喊道:“你买的?”方勇将它递到我面前:“魔盒给你变出来的呀。”接过手机的一瞬间,我发现方勇的食指上有裂痕。
有了手机,“拇指游戏”成了我们最大的乐趣。
直到2005年4月中旬的一天,我才从同寝室的女孩口中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你们知道方勇有多好吗?我男朋友跟他同一个系,他说方勇从考上大学就开始每天晚上到发廊去帮工,说是张蓓考上大学好送她个手机。染发剂多伤皮肤啊!”
看着手中的手机,我的心像被什么撞了一下,泪水夺眶而出。
5月1日,我们寝室的女孩相约带男友一起去了翠华山。在翠花姑娘庙里许完愿,大家陆陆续续走出去后,方勇仍然跪在那儿虔诚地念叨着什么。我站到他身边想偷听,他忽然转过脸来问我:“你说,翠花姑娘真的什么都知道吗?”我点点头。他又说:“那么她知道我有多么爱你吗?”
庙里此刻有一种圣洁的庄严,我抬头看着沉默的翠花姑娘的雕像,幸福眩晕而至。
从庙里出来,看着阳光铺满了下山的小路,我和方勇的心情格外好。我们都以为我们从此会像童话里写的那样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可谁也不能预料,迎接我们的却是深重的劫难。
病魔来袭,爱情勇敢握住了我的手
2005年5月29日,我忽然感到腿疼,忍不住给妈妈打了个电话。
5月30日,妈妈带我来到纺织城职工医院检查。拍了片子之后,医生又要求抽血化验。
第二天,化验结果出来了。医生告诉我,我的膝盖里长了恶性纤维组织细胞瘤。这种病很难治愈。
听到这个消息,我感到眼前一黑。而妈妈此时已经双腿发软,站立不住。
我扶着妈妈走出医院,妈妈不停地喃喃自语:“一定是弄错了。医院弄错了。”抱着一线希望,我们又一起到唐都医院再次检查。结果依然如故。医院通知,要尽快挖开我的膝盖,除掉肿瘤,然后再从我的胯部取骨头补膝盖的伤口。
走出医院,我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是绝望。
第二天,我随妈妈到学校请了病假,住进了唐都医院。手术定在了第二天。晚上,我收到了方勇的短信:“这两天在忙什么呢?明天下午没课,我去找你。”
我狠着心,关掉了手机。
第二天早上,临进手术室前,不知道为什么,我忍不住开了机。方勇的短信排山倒海地来了:“怎么关机了?”“听你同学说你病了,怎么了?”“你在哪儿?我要去看你!”我一条一条地看下去,克制自己不要哭。
术后,我睁开眼睛第一个就看到了方勇。他焦急地站在我床边,旁边是我的父母和他的父母。见我醒来,方勇激动地上前抓住我的手:“蓓蓓,你没事了,医生说手术很成功!”看到父母同样欣慰的眼神,我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们父母都退出去后,方勇开始数落我:“病了怎么不告诉我?我是你男朋友,是你的依靠啊。”我看着他笃定而真诚的表情,心底荡漾起羞涩的眩晕击退了我的疼痛。正说着话,方勇忽然发现我的导尿管下面连着的尿袋已经满了,他伸出手就要帮我倒。我急切地想坐起来:“不,不,方勇你别动,等下我妈来帮我弄。”然而他不由分说就开始动手。我羞愧得把脸埋进了被子里。
这次生病,我与方勇的恋爱公开,他的父母不但每天晚上来送饭,还开玩笑地与我父母“亲家”相称。在我康复的日子里,方勇请了假,衣不解带地照顾我。我爸爸妈妈见有他在,干脆回到厂里上班去了。
方勇每天夜里都靠在椅子上睡觉。一个月下来,他的圆脸都瘦成了尖脸。
一个半月以后,我已经能够借助拐杖走路。为了不落下学业,我回到了学校。
方勇更加为我牵肠挂肚。他每天发短信给我,一到学业不紧时,就会骑着单车来看望我。渐渐地,我能够丢掉拐杖了;我走路不瘸了;我的腿不再疼了……每一步的康复,最兴奋的人,都是方勇。
然而,就在我们庆幸第一次手术的喜悦和希望时,2006年9月的一天,我的膝盖又疼了起来。这一次的疼痛,比上一次更甚。我被笼罩在深深的恐惧中。当天晚上,方勇如期发短信问候我,我悲伤地告诉他,我可能旧病复发了。
第二天,焦灼的方勇接我去医院检查。果然不出我所料,因为癌细胞复发,我需要动第二次手术,而这一次手术,就算成功也势必影响我的行走。
医生的话犹如晴天霹雳。方勇拉着我的手坐在走廊的长椅上,难过地说:“蓓蓓,吉人自有天相,上次,我们不是挺过来了吗?不管你变成啥样,我都一样喜欢你。”
随后,我们的父母都来了。他爸爸妈妈到了以后,焦急地问:“上次不是说已经没事了吗?”看到他们的目光里写满了焦虑、烦躁以及不满,我忽然明白了一点什么。
手术日期定在10月初。这次手术因取下太多癌变组织,术后,医生预言我的膝盖将无法弯曲。手术做了7个小时,我醒来时已经到了第二天晚上。
我看见方勇低着头进来,他的眼睛红红的。
这一次康复的日子,无比漫长。因为我的病不能有预期的结果,我与方勇心照不宣有了一些隔阂。心细的妈妈仿佛也发现了什么,她迅速在单位办理了病退,全心全意来医院照顾我,执意要将方勇赶走。
在我妈妈近乎发怒的执著下,方勇犹豫着,最后还是走了。看着病房半开的门,我的失落无以复加。
方勇走了,但我似乎总出现幻觉,好似他就在门外,我甚至可以看到他的影子。
那几天,我开始茶饭不思。妈妈似乎看出我的心思,低声说:“蓓蓓,咱现在是病人,可不能拖累人家好男孩。真心喜欢一个人,就是为他着想。”
我哽咽着埋头吃饭,大颗大颗的泪珠掉进饭盒里……
11月中旬,我恢复得并不理想,妈妈到学校为我办理了休学手续。我开始做化疗。
那是一段炼狱一般的日子。每时每刻,身体里都像上万只蚂蚁在啃噬。无法吃进东西,喝水都会吐得死去活来。流泪和呕吐让心更快地空洞下来,我很快瘦得形销骨立。
一天清晨,我醒来后发现枕上有一束黑发。我心头一紧,用手去拽自己的头发,于是又掉下来一束。我像疯了一样不停地去拽,头发大把大把地脱落。那种恐怖的感觉,真的没有办法形容。
2007年1月底,我的治疗告一段落。加之旧历新年将至,我可以出院回家过年了。虽然家里冷冷清清,谁也没有心情过春节,但父母还是强打精神包了一桌饺子,好让家里有点新年的气氛。
大年三十那天下午,我收到了方勇的短信:“蓓蓓,你还好吗?我必须见你一面。”
几经挣扎,我还是决定去见他。为此,我戴上妈妈买的假发套,还精心化了妆,涂了玫瑰色的唇彩,让自己看上去青春而美丽。
我们约在离家不远的路边上。为了避免他看到我走路一瘸一拐的样子,我提前了半个小时到。没想到他却已经站在路边了,我在他的注视下一步一挪地走过去,窘迫得恨不得钻到地缝里。
方勇比以前更瘦了,目光里已经有了辛酸的意味。他说:“本来想约在咖啡厅见你,但是想想还是在路边见面省钱一些。”我低着头,不知道说什么好。忽然地,他转过身来抱住我,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时,方勇捧起我的脸:“蓓蓓,我已经开始实习了,我现在在西华门上班,每个月能挣一千多元钱。”他把我的手拉到他风衣宽大的口袋里:“喏,你摸摸,这是我这几个月的工资,今天都给你带来了。可都是一百一张的呢。”看着他的目光,我忍不住哭了。原来,在我住院的这段日子里,他每天都会到医院偷偷看我,看着我吃饭、睡觉、呕吐,头发一天天变少,他都心痛难耐。有两次还被我妈妈发现,把他轰走了。
我把脸埋在他怀里,眼泪不断,为这辛酸的幸福。
一条腿的支撑,那一场属于我们的婚礼
我和方勇重新走到一起的事,谁也不敢告诉父母。就在我们每天短信来短信去,商量如何过父母那一关时,我的病又复发了。
2007年4月8日,医生告诉我们,癌细胞已经转移,若想保住命,必须尽快截肢。一直表现得很坚强的爸爸闻言,后退了两步,扶住墙才站稳。我和妈妈上前搀他,他好像瞬间老了十岁,苍凉地冲我们摆了摆手。妈妈冲出诊室,掩面而泣。
我们一起回家拿衣服准备住院。透过车窗,看着熟悉的建筑物一点点后退,看着车水马龙的大街,看着朝气蓬勃的人们,我多么想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去大哭一场。
打开手机,我给方勇发短信告知了我的现状。当天晚上,爸爸出去找亲友借钱给我做手术。这半年来,虽然我的左腿不能弯曲,没法像正常人一样走路,但是至少我还是一个四肢健全的人啊。想到等爸爸借来钱,我就要失去我的左腿,我就不寒而栗。要想活下去,就必须舍弃我的腿,但是没有了腿,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我一遍遍抚摸着自己的左腿,泣不成声。夜里,方勇来了。我爸爸妈妈已经不再坚持了,似乎他们感到属于我的时日不多了,因此,我快乐地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方勇红着眼圈说:“蓓蓓,手术一定会成功的……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含泪笑了。是的,我要和他一起,无论面对多大的困难,都决不向命运低头。
手术还算成功。但是醒来后,我一直不愿意掀开被子。我想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这更恐怖:临睡时还是一个健全的人,醒来就少了一条腿。
方勇向公司请了假,来陪我。我发现,方勇变了,变得特别碎嘴,一天到晚唠唠叨叨:说他的工作,他的同学,他所有的朋友们。刚开始我还特别不理解,当我发现由于他的唠叨,我再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想我的腿时,我才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
父母借了1万多元钱,为我定制了假肢。这是我第一次面对我的左腿:从大腿以下,都没有了。截肢的地方长出息肉,半截大腿像一个被扎起来的气球。这也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这样残忍的东西,它居然是出现在我自己身上。妈妈一直哭,方勇也别过脸去偷偷擦眼泪。我对自己说,不哭,这已经是最坏的结果,病魔已经没有办法再折磨我了。
第一次戴假肢特别疼,我害怕方勇心疼,装作若无其事。但他还是忍不住流下眼泪:“蓓蓓,你疼,就叫出来,你看你疼得满脸都是汗。”
7月初,我戴着假肢出院了。我和方勇依旧经常手拉着手散步,每次出去,我都要精心给自己化妆,有哪个男孩不愿意自己的女友靓丽可人呢?我能做到的,都要尽力为他去做。就算我的生命只剩一天,我也要美丽地度过,就算我们的爱情在明天终止,那么我也要幸福地度过今天!
假肢是那样地沉重,但是我依然每天出去都要戴着,毕竟,心理上我感到自己还是健全的。
三个月过去了,我已经渐渐习惯了戴着假肢出门,癌细胞似乎也没有卷土重来的迹象。在社区的安排下,我到纺织医院做收银工作,每个月能挣600元的工资。妈妈特别支持我的工作,每天都要陪着我上班。方勇每天都要给我换上零钱,每天接我下班。当领到第一个月的工资时,我请爸爸妈妈和方勇吃饭。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花自己挣的钱,这是我病中唯一的安慰。我和方勇忍不住开始憧憬我们的未来:我们存钱一起把我治病欠下的钱还上,再买一个小房子结婚,每天早晨醒来看见太阳;我们要有一个孩子;等我们老了,要手牵着手在夕阳中散步……
命运总是与我开玩笑。2008年1月初,我开始感到剧烈的头痛,妈妈敏感地在我头上摸到一个包块,随后,我被带到唐都医院做核磁共振,结果是残酷的:肿瘤又跑到我头上了!
这一次,我要先做伽马刀放射治疗,如果不成功还得做开颅手术。
那个瞬间,我整个人都震惊得没有了思维。每一次手术,我都以为是最后一次,可是每一次之后,却都是厄运更凶猛地呼啸而至。
方勇闻讯,立刻赶到医院。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得像个孩子,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拉着我的手,放在他脸上,不停地哭,好似明天就是诀别。
我反而非常镇定。前些日子跟方勇一起看过电视剧《第八号当铺》,真希望世间有一间这样特别的当铺,我宁愿用自己的生命去换恶性肿瘤的消失。因为有太多的人因为它而去。在手术前夜,我央求方勇在网上发一个求助的帖子:如何办理眼角膜捐献的相关事宜。这样,就算我死了,我的眼睛还活着。
方勇的这个帖子,在西安引起了很大的关注。1月20日,我就出院回家了。很多网友来我家看望我,他们都为我们的爱情而感动。有网友看到我的画作后,还专门组织义卖为我捐款。为了这么多的爱,我用一条腿也要撑起我的生命。
这两天,我读到燕妮的一句话:我的命运并不安稳,但很丰足。真的很有感触。是的,我看过了我一生中可能无法看到的场景,经历了别人无法承受的痛苦,也享受了常人无缘来享受的幸福,这一些都是我这辈子的财富。
我曾在博客中曾经写道:也许哪一天我的生命就结束了,可惜我还没有当新娘,真的很想嫁给他了。
我真没有想到,我的同学们竟然在我的生日这天送给了我一份特别的礼物。
那天清晨,我便接到电话,随即一辆白色的丰田车将我和方勇接到影楼,化妆师给我化上了漂亮的新娘妆,而方勇也被他们修饰得帅气十足。之后,我们来到事先安排好的包间,在婚礼进行曲中,方勇拉着我的手,我们缓缓地走过红地毯。还有同学们为我们准备了两本大红“爱情证书”。
我感动地哭了,方勇悄悄对我说:“最美的新娘,我们的婚礼不需要眼泪。”
那天,我和方勇都异常兴奋。真的感谢那么多热心的同学。让我没有了遗憾。
癌细胞纵然强烈,但我无论如何也一定会为了他,为了这个帮我抢匹诺曹而被揍的男孩、这个在篮球架下为我变拙劣戏法的男生、这个在翠花姑娘庙里许下一世诺言的人,交付我的一生,为他,而努力地、好好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