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咒雷平阳 雷平阳:春风祷(长诗)
一 哀牢山的荒草想还魂 搬走压顶的石块,让云朵 运来充沛的雨水 我们就成全它们吧 梨花坞的桃花,是群异乡人 它们想穿红棉袄,想提红灯笼 发誓要抢在梨花的前面 轰轰烈烈地开 我们就默许它们吧 看着它们,在每根又黑又瘦 的枝条上,安满红色的小喇叭 金沙江东岸的一座旧城 被拆了,几千年建成的故乡 说没就没了。
那些被连根拔出的 寺庙、牌坊和祖屋,它们想重生 我们就为它们超度吧 ——那些挖出来的白骨 没人收拾,还请流水,把它们 洗干净,葬之于天涯 二 去奠边府的人,踏着月光 回来;去暹粒的人,杳无音讯 他们都没有见过雪山,但心存雪山 他们都想回来,但有一些人 回不来了,活于幻象并爱上了幻象 寺庙中听来的只言片语 让满地的落叶,飞回了树上 经卷一样的湄公河,在回不来的人们眼中 是一座散开了的雪山,在温暖的钟声里 带着回来的人,缓缓地,修筑天梯 三 侣影俦灯,内心枯寂 在佤山的阴影里,我把头 插进草丛,然后,开始低吟—— "我们来自司岗里,嗯哼嗯哼嗯哼哼……" 伟大的子宫,阿央白;圣洁的子宫 司岗里,嗯哼嗯哼嗯哼哼 我以为我的源头找到了,得救了。
我以为 我的吟诵奔向了地心,喊醒了草籽 和兽灵。远处落日镕金啊 挂满牛头的山谷,只有一只苍鹰在飞 四 基诺山。杰卓老寨 耆耆之年的寨父,扒开 床头经卷,吃力地,移身窗前 ——落日之下,莽莽苍苍 "青山窟里起炊烟",一句汉诗 悬浮在一朵兽形状的云块下面 "心在天山,身老沧州",另一句汉诗 令他泪水涟涟。
他为自己 拟定了魂路图:下了基诺山 渡过小黑江,在人鬼分家的地方回首 在孤魂徘徊的旷野,烧掉 人间的经卷。
忧愤地离开 他比谁都清楚,重生乃是贪念 以死抵达或死也不能抵达的地方 不在山河之间,不在高出地面的 草丛、鸟巢、清风和月亮里面 念咒的母语灭绝,他的山 像一座空了的寺庙,已从人世走开 五 时光漶漫,低头的少女 抬起头,已是暮年。
那一天,飞机 呼啸过头顶,扔下的炸弹 激起一团火焰和狼烟。在房屋的 废墟上,她只找到了母亲的一条手膀 上面的手镯和戒指,仿佛是留给 她的嫁礼。
血光的斑点,渐渐变暗 她从此便抱着这条手膀 在高山之巅,看见飞机,就风一样追赶 巫师一样诅咒,坎坷的尘世 让她的两条腿,分别摔断过 也让她的喉咙一次次嘶哑 她多想飞起来啊,让她享有 飞机一样的高度和速度,让她 有那么一次机会:用头,撞毁 其中一架。
母亲的手膀,在她怀中 早就腐烂了,如今只是一些骨头 套在上面的手镯和戒指,虽然已经不合身 但她始终没有取下。有时候 看着飞机远去,又一架飞机远去 她会将怀中的白骨放入草丛,抽空 在溪水里,洗一洗自己满头的白发 溪水里的她,被她看见,她又会 马上跳起来,抱起母亲的白骨 端坐于高山之巅。
时光所剩无几 飞机还在飞来,她不想错过任何一架 六 ……活在荒草的世界中 我已经接受了它们的命运和宗教 一张绿油油的脸,有着枯黄的灵魂 有着一面空气的镜子,并让 灵与肉,重叠,不差分厘 没有避世的念头,御风而行,到了无人区 我只是缩小了身躯,贴近了土地 找了个角落。
自由:从下而上。由茎而灰 自由,像体内走掉的那滴水 过一段时间,它又会让一只蚂蚁背着 悄悄地回归,大海一样,波光粼粼 七 哀牢山的树,一棵 想变成两棵,它们都爱上了自己 湄公河的水,每一片波涛 都想隐形,它们都想减少 怀中的寂静,更少,直到没有 寂静才是寂静。
一个少年 穿着一件偷来的袈裟,在沙丘上 种植菩提。年复一年,沙丘上 全是枯枝。他想死心,他想 自成菩提,但他无法停止 能不能给他开示,让他,在沙丘 用几根枯枝,为自己建一座缅寺 八 秩序的重拾,始于黄昏 旷野上,有什么东西 在边跑边叫。
不是石头,也不是马群 不是泥土和青草,也不是河流和鱼 夜色越来越沉重,转身离开的人 又折了回来,坐在水塘边 聆听青蛙的叫声,它比鹤鸣 多了一份心肝,比鸦噪少了一丝诡异 它带来雨声,水的气息。
它把水底的雷霆 抱出水面,就像那个饮弹的和尚 满世界寻找子弹的主人 他们都不会疼,喊破夜空 也不是喊疼。
闪电,子时的旷野上 出现了一群僧兵,旋即消逝 九 又一次行走在山中,天的底层 又一次造访坚硬的岩石,随手抄录了 溪水、野花、白云和树木的地址 以前我给它们写过信,像壮族人的歌书 尽情地赞美自然之神。
又一次 我在山顶和谷底之间连续往返,泯灭的 少年精神,再度来临。山顶舞剑 谷底抚琴。举杯邀群峰,借着酒兴 背靠一棵松树,捧起《离骚》 高声朗诵。又一次,忘记了地点 忘记了时间,一个人的革命 像场没有观众的哑剧 多么安静啊,只听见石头里面 一阵风声,一阵雨声 窃窃私语的,不知道是虫还是人 另一种声音,则来自地底 这儿没有白骨,它应该是那些 丢失了白骨的人,在地下跑来跑去 一边跑,一边喊着自己过去的名字 十 坚守于雪山小屋,人的极地,他想 在结冰的血脉中,找到一轮红日 自戕性的挖掘,惊起几只云朵里睡眠的鹰 围着雪山飞。
之前,他不敢登高 也很少远行,在寺庙中护理放生池 再之前,他是老和尚的私生子 瘦弱,麻木,经常在春天流鼻血…… 给他一条还俗的路吧,请牧神 把这些积雪变成羊群,并让他 赶下山去。
从雪山到人尘 他会路过兵工厂、屠宰场、殡仪馆 我们暂且不要告诉他,这些设施的功能 我们只能贴着他的耳朵:"你的母亲 她老了,白发在月光中,一再地飘起。
" 十一 奏折阅尽,窗外的桂枝,几只燕雀 上下翻飞。宫墙之外,是稻田 青禾还躲在地层里。
一个农夫从苍山下来 身后跟着一泓溪水。溪水之源 在崇圣寺。小小的一座寺庙 出家人里,有几位,曾是这儿的皇帝 他的祖父、父亲和哥哥。他们 依次走掉,视河山为累赘 现在,他也开始盘算,还有几天 他就可以走下龙位。
袈裟早已备好 一个个嫔妃,亦嫁至市井 公主不愿涉足红尘,他在最僻静的山谷 为她修了一座尼姑庵,某个窗口 看得见崇圣寺。昨晚,春风大作,月光里 他已跟侄儿谈妥,一心向佛的少年 愿意接替他,做几年皇帝,唯一的 条件:他必须在崇圣寺,为少年 预备一间禅房,靠山,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