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世臣论书 古代书论(63)包世臣《艺舟双楫》【节录】
字有九宫。九宫者,每字为方格,外界极肥,格内用细画界一“井”字,以均布其点画也。凡字无论疏密斜正,必有精神挽结之处,是为字之中宫。
然中宫有在实画,有在虚白,必审其字之精神所注,而安置于格内之中宫;然后以其字之头目手足分布于旁之八宫,如随其长短虚实左右皆相得矣。每三行相并,至九字又为大九宫,其中一字即为中宫,必须统摄上下四旁之八字,而八字皆有拱揖朝向之势。
连字移看,大小两中宫皆得圆满,则俯仰映带,奇趣横出已。九宫之说,始见于宋。盖以尺寸算字,专为移缩古帖而说,不知求条理于本字,故自宋以来,书家未有能合九宫者也。两晋真书碑版不传于世,余以所见北魏、南梁之碑数十百种,悉心参悟而得大小两九宫之法。
上推之周、泰、汉、魏、两晋篆分碑版存于世者,则莫不合于此。其为钟、王专力可知也。世所行《贺捷》、《黄庭》、《画赞》、《洛神》等帖皆无横格,然每字布势奇纵周致,实合通篇而为大九宫。
如三代钟鼎文字,其行书如《兰亭》、《玉润》、《白骑》、《追寻》、《违远》、《吴兴》、《外出》等帖,鱼龙百变,而按以矩矱,不差累黍。降及唐贤,自如才力不及古人,故行书碑版皆有横格就中。
九宫之学,徐会稽、李北海、张郎中①三家为尤密,传书俱在,潜精按验,信其不谬也。 然而画法字法,本于笔,成于墨,则墨法尤书法一大关键已。
笔实则墨沈。凡墨色奕然出于纸上,莹然作紫碧色者,皆不足与言书,必黝然以黑,色平纸面,谛视之,纸墨相接之处,仿佛有毛,画内之墨,中边相等②,而幽光若水纹徐漾于波发之间,乃为得之。
盖墨到处皆有笔,笔墨相称,笔锋着纸,水即下注,而笔力足以摄墨,不使旁溢,故墨精皆在纸内。不必真迹,即玩石本亦可辩其墨法之得否耳。尝见有得笔法而不得墨者矣,未有得墨法而不得用笔者也。
【评点】①张郎中:张从申(生卒年未详),唐代书家,吴郡(今江苏苏州市〉人,曾官大理司直、检校礼部郎中,书学二王。宋黄伯恩《东观余论》:“从申书虽学右军,其原出于大令,笔意与李北海同科,名重一时,宜不虚得,但所短者,抑扬低昂太过,又真不及行耳,然唐人而有晋韵,殊可佳尚。
”②画内之墨,中边相等:包世臣在《述书上》中说自己“每以熟纸作书,则其墨皆由两边渐燥至中,一线细如丝发,墨光晶莹异常,纸背状如针画,自谓于书道颇尽其秘”。
这里所说的“中”即指这一条中线。书法的结构、章法问题历来为人们所重视,许多人都想用一种简单明了的方法揭示其中的规律。
元陈绎曾、清蒋骥都曾对用九宫法安排字的结构作过论述,但是包世臣又进了一步,他不但论述了“小九宫",还试图用“大九宫”来揭示章法安排的规律。这种方法到底是否符合实际,还需要我们在实践中作进一步的揣摩。至于墨法,包世臣强调要“笔力足以摄墨",这自然是对的,而他又认为必须做到“纸墨相接之处,仿佛有毛,画内之墨,中边相等”才算掌握了用墨的方法,似乎又机械了些。
《灯下笔谭》(节录)
用笔之法,见于画之两端,而古人雄厚恣肆令人断不可企及者,则在画之中截。盖两端出入操纵之故尚有迹象可寻,其中截之所以丰而不怯、实而不空者,非骨势洞达,不能幸致,更有以两端雄肆而弥使中截空怯者,试取古帖横直画,蒙其两端而玩,其中截,则人人共见矣。
中实之妙,武德①以后,遂难言之。近人邓石如书,中截无不圆满遒丽,其次刘文清②中截近左处亦能洁净充足,此外则并未梦见在也。
古今书诀俱未及此,惟思白有笔画中须直,不得轻易偏软之说,虽非道出真际,知识固自不同。其跋杜牧之《张好好诗》云“大有六朝风韵”者,盖亦赏其中截有丰实处在也。
北碑画势甚长,虽短如黍米,细如纤毫,而出入收放、俯仰向背、避就朝揖之法备具。起笔处顺入者无缺锋,逆入者无涨墨,每折必洁净,作点尤精深,足以雍容宽绰,无画不长。
后人着意留笔,则驻锋折颖之处墨多外溢,未及备法而画已成;故举止匆遽,界恒苦促,画恒苦短,虽以平原雄杰,未免斯病。至于作势裹锋,敛墨入内,以求条鬯手足,则一画既不完善,数画更不变化,意恒伤浅,势恒伤薄,得此失彼,殆非自主。山谷谓征西③《出师颂》笔短意长,同此妙悟。然其必见真迹,故有是契,若求之汇帖,即北宋枣本,不能传此神解,境无所触,识且不及,况云实证耶!
【评点】①武德:唐高祖李渊年号。②刘文清:即刘墉。③征西:汉书家索靖。清代初期,赵、董二家风靡书坛。北碑的盛行,一洗前人铅华,以雄强方刚的面目展示在人们面前。
北碑点画丰满厚重,和崇尚帖学的书家们那种秀劲精巧的线条截然不同。这样就促使人们重新审视线条的质量标准。于是包世臣发前人之未发,提出了笔画中截应丰实的新见解。这对于我们理解北碑的点画特征是很有帮助的。作为碑学的重要理论家,包世臣还着重指出“北碑画势甚长”。这是北碑点画的又一重要特征。至于如何做到这一点,他认为关键在“备法”。这种认识不仅对于写碑,就是对写帖也是很有指导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