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仲敬点评汪精卫 刘仲敬:业余搞政治的诗人——汪精卫
熟悉共识网的读者们,可能还记得上周我们发了许纪霖老师推荐的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的《惊弦:汪精卫的政治生涯》,作者李志毓认为汪精卫是军事化时代的文人。刘仲敬老师在这篇文章里对汪精卫的论述跟李老师有不谋而合之处。请点击:汪精卫:军事化时代的文人。
汪兆铭是行将灭亡的华夏精英之精英,集士大夫阶级最好的品质和最坏的弱点于一身。他出身名门,绝非李宗仁、阎锡山那种需要奋斗才能进入士大夫阶级的小康之家。山阴汪氏自嘉庆年间入粤以来,政绩和著述皆有可观。他的曾祖父汪炌平定苗瑶叛乱的主要功臣,一面凿平苗人的屏障“天生砦”,一面大力推行文教同化政策,奠定了湘西拓殖的根本,在魏源的《圣武记》当中占据了显赫的地位,作品《史亿》流传至今。他的祖父汪云是妙高书院的名师,“清末四公子”之一的丁日昌为他作传,称他深得两浙士大夫的爱戴:“及卒归葬,多士送者数十里,有号泣不止者”。
他的父亲汪琡是晚期诗界的名家,《省斋先生诗存》代表了他的诗歌理想。清末是江西诗派盛行的时代,义宁陈氏(陈寅恪的家族)在其中占据了重要地位。江西诗派的特征以文入诗、以哲化诗,极大地拓宽和深化了诗歌的传统领域,但也把诗歌变成了文人化的游戏,丧失了原初意义的诗。汪琡企图跳出“尊唐”和“宗宋”的斗争框架,吸取汉魏的雄健和六朝的俊朗。他的追求终于在儿子身上实现了。汪兆铭自幼娴熟陶潜和陆游,感时伤怀,别开生面,一扫明人伪唐诗的空疏做作和清人伪宋诗的生硬晦涩,成长为民国诗界的擎天一柱。陈衍(石遗)称汪兆铭和胡展堂为“粤东二妙” ,“慨当以慷,不作一躲闪语”。
钱钟书《题某氏集》,其实就是指汪兆铭。钱老为人一向圆滑机巧,这也是其中一例。
“扫叶吞花足胜情,钜公难得此才清。
微嫌东野殊寒相,似觉南风有死声。
孟德月明忧不绝,元衡日出事还生。
莫将愁苦求诗好,高位从来谶易成。“
钱钟书虽然是卓越的文学批评家,但他对汪兆铭的理解却不及石遗老人原因。原因部分在于性格。陈石遗多少比较接近清末“老新党”的传统,习于慷慨悲歌、任侠使气,模仿明末狂生和东瀛志士的风骨。
钱钟书却是赫胥黎、萧伯纳的继承人,以偶像破坏者(传统信仰的操守的解构者和讽刺者)自居。另一部分原因恰好在于钱钟书是更加专业的批评家,将传统文论的“唐宋之争”纳入了西方文论的框架,乐此不疲,有进无退。
这种框架不幸无法容纳“古近之争”,只好忽略“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的问题。“微嫌东野殊寒相,似觉南风有死声”敏锐地把握了汪兆铭诗歌的沉郁悲怀和慷慨情怀,却完全误解了他的师承。
汪兆铭的文人气太重,学不了诗经楚辞的天真质朴;志士气太重,学不了郊寒岛瘦的惨淡深密。阮嗣宗咏怀、陶渊明任侠的沉雄壮阔才是他的天性和追求。
他的作品自身就足以说明问题了。
《被逮口占》:
啣石成痴绝,沧波万里愁。孤飞终不倦,羞逐海鸥浮。
姹紫嫣红色,从知渲染难。他时好花发,认取血痕斑。
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留得心魂在,残躯付劫灰。青燐光不灭,夜夜照燕台。
对照阮籍的两首咏怀诗,胸襟格调一脉相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