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鹏池:蒯大富——清华园的一只蝴蝶(6)
“清华文革”这个箩筐小了点,小得搁不下“清华蒯大富”。
七、袅袅余音
1966年7月20日,感觉风向不对的王光美工作组主动解除了对蒯大富的关押。蒯大富放出来了!当时整个清华园都在传播这个消息。
时过境迁,20年后,1987年10月底,蒯大富刑满释放。蒯大富放出来了已不再是新闻。但消息却仍在早已散落于全国各地的清华老团老四中悄然传播着:
你知道吗?听说蒯大富出来了。
现在在哪里?
听说在山东;
听说在北京;
又约五、六年后的一个冬天,我与我的生意合伙人张先生(老团总部委员,我的标准老乡)在南京接待了蒯大富、罗晓波夫妇。我至今也不知道这是张先生的特意邀请,还是老蒯顺路而过。
老蒯“驴倒架子不倒”,他的到来吸引了南京及附近城市的不少校友,在一场又一场的“接风洗尘”、“杯酒压惊”、“先干为敬”中,不断地回忆着尘封往事。蒯的身材变得难以置信的粗壮了,却依然那么能说会道。他一次又一次地捣腾他的旧相册给朋友们看,一次又一次地讲他搜集来的“黄段子”与“黑段子”,一讲就是十多段,听者依然佩服他的记忆力,依然佩服他的嘴皮子,记不清有多少老团赶赴来看他,也记不清与多少老四捐弃前嫌、相逢一笑泯恩仇了。
三、四天后的一个晚上,张先生被当地有关机关传去问话,我则集结了三、四名信得过的员工悄悄地来到该部门前“哨探”。
冬夜的冷风里,我在那个有高高台阶的门前找了一个阴暗的角落盯着那扇门,不停地看着腕上的手表。时间太漫长了,寂寞的等待中耳边不断地回响起那遥远的“六二四”回声:等了五分钟,又等了五分钟------我却是等了半小时,又等了半小时------
午夜时分,张先生终于出来了,后面跟着几名大沿帽。我看见他们在门外一一握了手,张先生说“留步”,大沿帽说“不送”。张先生走出那扇门,嘴里刁着烟,东张西望。我急切从黑暗中走出来问:怎么样?怎么样?
张先生说:没事没事!妈的,刚开始也很凶啊,训我,结果被我反训了一顿------
我奉承张:你真行!就是江泽民在面前,你也敢训他!
我经常这样毫无恶意的揶揄张先生,圈子里的许多人都知道。
20年前的那场文革,我们这些人其它的什么本事也没学到,只学会了“粪土当年万户侯”,何况这几个大沿帽。我毫不怀疑张先生有这个本事。
也许是在蒯大富这次来宁前,1993年他在北京邂逅了王丹。
蒯对王丹说:
“1989年6月4日我正在北京,我的一个朋友家就住在中南海南面。6月4日那天,我穿着短裤,拿一个扇子,我就站在那个街边,看到很多人啊,前面学生啦、市民啦,我看到这种场面确实激动啊!因为我们当年就这么干的嘛!”
蒯还问王丹:
“当时我在天安门,假设我支持你们,你们会不会欢迎我?”
王丹说:“你千万别支持我们,我最怕岁数大的人来支持我们哪!假如你们支持我们,等于我们有后台。那四人帮就和我们混在一起了。你们在我们的心目中是什么形象?你们在我们的心目中如果不是坏蛋,至少是笨蛋!当时四人帮那么明显地破坏国家,你们看不出来,跟着跑,不是笨蛋嘛!你们干了那么多坏事,不是坏蛋嘛,你们在我们的心目中始终不是好人。”【注13】
王丹的话很深刻,20年前我们所干的事难道不是“坏蛋与笨蛋”干的事吗!
王丹的话也很浅薄,倘若他早生20年,我推定他也会是与我们一样大同小异的造反派。
光阴茌苒,转瞬又是20年。
倘若在今天蒯大富重遇王丹,王还会这样说吗?我想一定不会了。
王是我们这一代的下一代,儿子辈,王的话表明他完全不能理解他的老子辈,我们这一代。但我们这一代却还能对王这一代有一小半儿的了解。
如今,王也早应该有下一代了吧。
这一代、下一代、下下一代;麻布袋,草布袋,一代不知一代。从我的文章所获得的网友评论,即使是我们自己这一代相互之间至今也是有着许多许多的“不理解”,好好的朋友,为了清华文革中“团啊四”的尘封往事,一言不合,转眼变成乌眼鸡。
我的一名校友最近出了一本《走出文革》的书,谈的却全是文革的事,笔触是轻松的,文笔也是优美的,有一种“风花雪月”的心态。“走出文革”?谈何容易!目前为止,并没有找到操作的方法。当局也不把“走出”当回事,他们的所言所为,只是为了没有记忆的“忘却”。
就好比是一件曾经落在粪坑里的布衫,洗过了,漂过了,或是将其置于樟木箱底,再撒上几粒樟脑丸,甚至再用香水喷一喷,以为是行了,可过十几年、几十年再拿出来闻闻,那当初的臭气依然幽幽地氤氲于指鼻间。
何况,更何况这件落在粪坑里的布衫既没洗过,更没漂过,只不过拿在自身也是混浊的污水里马马虎虎地涮了一涮。
俗话说“混水能洗白萝卜”,那是因为萝卜本身是好的。倘若是一个已经烂心了的臭萝卜,你倒是拿在混水里洗洗看,只能把那“混水”也洗得越发的臭了。
乐观地说起码得花一百年,还得要从现在做起,要花很大很大的气力。悲观地说,文革的余毒永远也难肃清得了,它刻在中华民族心中的伤痕也将是永远的。
从这一点讲,老头和老头的“文革”也算是“不朽”的了。
因为文革“不朽”,“文革蒯大富”也将“不朽”。
呜呼!倏忽之间已过三代,这个时代不再属于我们,然我们却仍然属于这个时代。
胡鹏池2012-12-11第三稿,2014-2-14第四稿
注解:
【注1】:“冒叫”是毛泽东在1959年时对大跃进“放卫星”所用的轻松幽默的词汇。
【注2】:沈如槐,清华井冈山兵团《414总部》一把手,著有《清华大学文革纪事--一个红卫兵领袖的自述》。
【注3】:著名革命烈士张太雷的女儿。
【注4】:早在1963年11月份,《人民画报》为反映农村里来的大学生情况曾刊登过蒯大富的照片。
【注5】:王保春、王文耀《我们所知道的陈伯达与江青》,《炎黄春秋》2013年第8期。
【注6】:详见《傅雷家书》。原话:“他(毛主席)的马克思主义是到了化境的,随手拈来,都成妙谛,出之于极自然的态度,无形之中渗透听众的心。”
【注7】:以上八八、八九、井冈山兵团、414串联会,都是清华大学红卫兵组织的名称。
一般认为“八九”即清华大学红卫兵,以刘涛、贺鹏飞、刘菊芬等为首;“八八”即毛泽东思想红卫兵,刚成立时叫毛泽东主义红卫兵,以唐伟、陈育延等为首;“清华井冈山红卫兵”成立于1966年9月23日,以蒯大富、鲍长康、彭伟民等为首;“414串联会”成立于1967年4月14日,原为清华井冈山下的一个群众组织,后来演变为“清华井冈山兵团《414总部》”,沈如槐为一把手,孙怒涛为二把手。
【注8】:许爱晶编著:《清华蒯大富》P102
【注9】:2009年11月《百年潮》,孙兴盛《采访王光美--毛泽东与刘少奇分歧的来龙去脉》
【注10】:《岁月艰难--吴法宪回忆录》第十一章第四节
【注11】:《岁月艰难--吴法宪回忆录》第十一章第四节
【注12】:林彪在“五一八讲话”中说:“毛主席是我们党的缔造者,是我国革命的缔造者,是我们党和国家的伟大领袖,是当代最伟大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毛主席天才地、创造性地、全面地继承、捍卫和发展了马克思列宁主义,把马克思列宁主义提高到一个崭新的阶段。”林还说:“毛主席活到哪一天,九十岁、一百多岁,都是我们党的最高领袖,他的话都是我们行动的准则。谁反对他,全党共诛之,全国共讨之。在他身后,如果有谁作赫鲁晓夫那样的秘密报告,一定是野心家,一定是大坏蛋,全党共诛之,全国共讨之。”
【注13】:、“蒯王对话”见于许爱晶编著:《清华蒯大富》P4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