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猫传》这一役,我支持陈凯歌,理由如下……

2017-0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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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简介:在湖北襄阳,陈凯歌1:1搭建的唐城,一张成人票价80元. 建了一座城不说,他还种树. 种了树不说,还要等树长大. 等树长大的工夫,可比侯孝贤拍<聂隐娘>时等风来要漫长得多. 6年以后,树长得郁郁葱葱,陈凯歌拍完了<妖猫传>. 几乎所有的评论都会提到,建一座唐城花了多少亿.但,真正最昂贵的成本不是多少亿,而是时间. 实景拍摄和美术置景的登峰造极,<妖猫传>足够真诚. 那一场"极乐之宴",也已足够值回票价. 一.盛唐 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妖猫传&g

在湖北襄阳,陈凯歌1:1搭建的唐城,一张成人票价80元。

建了一座城不说,他还种树。

种了树不说,还要等树长大。

等树长大的工夫,可比侯孝贤拍《聂隐娘》时等风来要漫长得多。

6年以后,树长得郁郁葱葱,陈凯歌拍完了《妖猫传》。

几乎所有的评论都会提到,建一座唐城花了多少亿。但,真正最昂贵的成本不是多少亿,而是时间。

实景拍摄和美术置景的登峰造极,《妖猫传》足够真诚。

那一场“极乐之宴”,也已足够值回票价。

一、盛唐

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妖猫传》中呈现的繁华旖旎的盛唐,它带给我们的是直观上非常恢弘、非常大气的视觉冲击力。

真有那么一刻,你会被自己国家曾经的繁荣,感动到。

这浮生若梦的背后是陈凯歌导演深厚的学养。

陈凯歌的学养丰富是众所周知的事。张艺谋曾评价他是同届学生中最有文化的一个。陈凯歌的文章,无论是《秦国人——张艺谋》,还是自传《少年凯歌》,都辞章华美,富有诗意。

在片场,他边拍边上课,诗句信手拈来,英语讲得溜到不行。陈凯歌说戏,能把演员说得泪流满面。

陈凯歌说戏

对于一个打小就被母亲“平平仄仄平平仄”培养起来的导演,我毫不怀疑,他对唐朝文化的敬仰。或者更直白点说,那一场极乐之宴,就是陈凯歌要拍《妖猫传》的根本动因。

“极乐之宴”是唐明皇为杨贵妃所设的庆生晚宴,上演了充满想象力的幻术。猛虎、牡丹、少年、白鹤,上天入地,移形换影。饱和度极高到浓艳的红、绿、黄,既大胆又没有违和感。

整部电影的镜头调度行云流水,较少使用分切镜头,摄影机运动和演员的肢体运动都灵活而稳重。从最初白乐天带着空海穿越行人如织的市井街道、妖猫显现陈云樵家、胡玉楼的胡旋舞、陈云樵家宴中的霓裳羽衣舞、极乐之宴,镜头不断推拉摇移,保持着一种“诗意”的内在节奏。

妖猫杀人时,用了很多剪影镜头。我们看到妖猫的影子,在门外,在窗外,在灯笼里,随时不见又突然显现,看不到杀人过程,只看到血迹斑斑,渲染出一种神秘、恐怖的氛围。

这让人想到《霸王别姬》里的剪影镜头。程蝶衣为了救出段小楼去给日本人唱戏。镜头在窗外,慢慢地横移,前景中是站岗的日本兵,后景中是程蝶衣站着唱戏的剪影。

《霸王别姬》中程蝶衣给日本人唱戏

这些,都是非常成熟的电影化的视听语言。

二、贵妃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这句诗是李白在极乐之宴所作。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这句诗出自白居易的《长恨歌》。

杨贵妃的倾国倾城,这两句诗形容得再合适不过了。《妖猫传》中上至皇帝下至万民,包括白居易、阿倍仲麻吕、白龙、青龙、高力士、安禄山、李白,所有男人都喜欢的杨贵妃,已经不能仅仅简单地说是绝世美女了。

杨贵妃是唐朝强盛、自信、包容、开放的象征。

胡人血统的杨贵妃,大唐允许她成为代言人。

皇上给她办生日宴,邀请八方,不限尊卑。皇上的女人,能够为万民所欣赏。

包括我们少见的皇帝登台表演将晚宴氛围“尬”到高潮。为什么皇帝要为安禄山散发击鼓?他的态度足够自信、包容,他也通过这种方式去驾驭所有人。

散发击鼓也没用,安禄山还是要得到杨玉环。夺杨贵妃指代他夺权。

从象征意义上讲,整部电影中,杨贵妃就是大唐。所以陈凯歌要她说出那句,“李白,大唐有你才了不起。”这里,不要把她看成一个所有男人都爱的女人。

杨贵妃的角色,承载着从《边走边唱》之后陈凯歌电影的一贯主题:爱情和命运。

陈凯歌给予了弱势女性群体的充分关注和发声。《无极》中的倾城,《霸王别姬》中的菊仙,《风月》里的如意,这些女性都逃不开爱情和命运的枷锁。包括杨贵妃注定受宠,注定背负权力的骂名,注定被抛弃。

与之前女性形象不同的是,倾城、菊仙、如意她们都拼命地反抗命运。而到了杨贵妃,没有了对抗的姿态。如电影中的旁白,她预知了命运,看穿了命运,选择了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其实就是宽恕。一个女人在生死关头藐视了所有虚伪的男人。

这是65岁的陈凯歌对活着、对生命认知的一个变化。

说点题外话,我非常喜欢张榕容饰演的杨贵妃,看遍了她演的台湾小清新青春片,这次古装扮相很惊艳,既给足了杨贵妃的雍容华贵,又不俗气,又有间离感和神秘气息。这个角色没有选择大众熟悉的超级话题女星们,我到现在还感觉庆幸。

三、叙事

《妖猫传》改编自梦枕貘(米山峰夫)的小说《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原著以空海的视角去描述大唐的开元盛世,小说本身折射了日本人对大唐、唐诗、杨贵妃、白居易等的热爱、崇拜和假想。

导演陈凯歌和编剧王蕙玲(李安导演的《饮食男女》《卧虎藏龙》《色·戒》编剧),将电影改编成了以空海和白居易为中心的故事,两人以写《长恨歌》和作祟的妖猫为线索,调查贵妃死亡的真相。

《妖猫传》展开的过程,是探案+历史+爱情。

在观影过程中,前三分之一,我们越被代入到怪谈式的探案过程中,后面就越难进入和认同剧情。

尤其是当阿倍仲麻吕的视角一出来,观众已经建立起来的对“空海+白居易”的视角的认同,被第一次打破。

当白龙的视角出来时,“空海+白居易”的视角认同,被第二次打破。空海和白居易再次沦为意义不大的串联剧情之用。

两次叙事视角的打破,阻断了观众对最后剧情的认同。我们不会对阿倍仲麻吕对杨贵妃的深情有多么深刻的认同,也不会觉得白龙最后的一腔少年热血,有多么感人。

白龙为杨贵妃的牺牲和坚守,出于什么呢?是极乐之宴上短暂的一面?还是因为目睹了贵妃被杀死的诡计?还是她的美?

因为每个人的视角都只能展开一部分,叙事的笔墨不够,所以对人物的认同感不是很足。搞得看到最后,大家难免会diss怎么每个人都爱杨贵妃?我觉得,直接将阿倍仲麻吕的视角拿去,会比现在更好。

实际上,《妖猫传》和《芳华》的叙事问题一样,广撒网,多而碎。《妖猫传》的叙事视角是空海、白居易、阿倍仲麻吕、白龙转来转去;《芳华》的视角是萧穗子、刘峰、何小萍转来转去。前者替一个女人喊冤,后者替一对男女喊冤。

上面这些对电影的叙事看法,出自作为普通观众的期待诉求,也是出自我们看惯了的好莱坞商业片的观影经验。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针对陈凯歌导演作品的争议,核心都在故事上。

要说陈凯歌导演不会讲故事,那我是否认的。毕竟《黄土地》、《霸王别姬》这些化石级的作品都在那儿。

陈凯歌的创作,经历了几次变化。不变的是,从《无极》到《妖猫传》,都拒绝用完全按照好莱坞的叙事方式去拍商业片。

好莱坞商业片的叙事系统,整部电影围绕着一个事件展开,矛盾冲突集中,人物前后有突出的成长性变化。比如《泰坦尼克号》,整部电影通过冰海沉船这样的事件来探测人性的深浅。

陈凯歌不以为然。他认为,无法在一个“事件电影”中关照人性的全貌,只有诗意才能实现这种关照。因此他不愿意用西方的叙事系统,让观众把电影看得很顺很舒服。

换句话说,他不会用1234567的方式去把控剧本,而是12456。他追求“险峻雄奇”,1234567是达意,12456是会意,而会意是中国文化传统。

从这个角度说,不同视点去讲述的极乐之宴,才是整个电影的高潮。这场视觉高潮的诗意,用来替代叙事上的“割裂”。

四、少年

说一说《妖猫传》后三分之一落脚到的两位少年。

少年和“少年感”是陈凯歌电影中非常喜欢塑造的。从早期的作者电影,到《霸王别姬》、《风月》、《荆轲刺秦王》、《无极》、《梅兰芳》中都有少年。

《妖猫传》中白居易是少年,丹龙白龙也是少年。

少年是陈凯歌的心之所向。他的自传叫做《少年凯歌》,只写到他少年时期。他喜欢少年的狂放、天真、感情充沛。所以他说《妖猫传》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一个叛逆少年的热血情。

过分强调陈凯歌导演作品中的思想性,其实是对陈凯歌的一种普遍性的误读。

《妖猫传》绝对不是像侯孝贤《聂隐娘》一般理性、克制的哲学思辨,而是感性的诗意抒发。不让他用电影来抒发他的情怀,电影对他来说就没有意义。

我们往往试图从陈凯歌电影中读出真正的新意或者深意,但恰恰这些电影在艺术上参差不齐,甚至思想简单浅陋、直白说教。这是观众和评论界对他责难的根本原因。

五、精英意识

从《无极》被吐槽为“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陈凯歌总是拍“半部好电影”,包括《妖猫传》中被人调侃的极乐之宴拍出了春晚、奥运会气势,陈凯歌近些年的创作沦为了网络时代大众娱乐的背景板。

珍·库瓦劳认为,在《霸王别姬》以前,陈凯歌还没有找到一种能与观众沟通的大众方式。其实,这句话只针对《霸王别姬》这个个案有效。

《无极》中借刘烨之口说出的尴尬台词

《无极》以来,打通观众的渠道,陈凯歌导演一直没找到。陈凯歌喜欢在电影中寄托思考,这种思考往往以牺牲情节合理性为代价,而且他思考的大主题往往又未必让当时的观众觉得深刻有意义。

《道士下山》中的说教

我一直都很喜欢《无极》,《无极》的想象力放到现在都可以秒杀一水魔幻大片。但是《无极》中讲的命运寓言,在到达观众的时候,已经被那些让观众感到不适、尴尬、搞笑的台词和动作抵消掉了。

《无极》中我最喜欢的一个充满想象力的镜头

从《道士下山》再到《妖猫传》,男男情谊一上演,总是会让观众觉得尴尬。《道士下山》中郭富城和张震的战友情,成为观众观看时最大的笑点。就像当年《无极》中谢霆锋的台词一样。

《无极》中让观众尴尬的谢霆锋的台词

陈凯歌一直按照他认为的诗意的、有思考性的方式去塑造,他不知道自己跟受众之间的距离。

他不愿意用好莱坞的商业叙事模版,也不愿意彻底地向当下主流观众的观影经验和价值观屈服。这是他自觉的精英主义。

某种意义上说,我支持陈凯歌的创作实践。他和张艺谋一样,认为自己背负着文化使命,不能让中国几千年的文化被“汉堡包文化”所取代,要增强中国电影的文化影响力。

综合来说,《妖猫传》已经算陈凯歌近年来完成度最好的作品。而当前,《妖猫传》和《芳华》打的这一仗,让我非常不是滋味。在打通观众之前,就让陈凯歌按照自己的创作意志,去尝试一些有担当的电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