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肖恩的老男人

一、午夜两点的月亮

这是午夜两点的月亮，我未曾见到过的月亮。它很圆，柠檬色的光，很强烈，它的光不是一点一点慢慢沁润过来，而是哗的一下子打到我的窗前和桌上，我产生了未尝有过的惊恐，不是有首歌叫做《月儿象柠檬吗》？那是首情歌，缠绵而浓烈，一点不象此时的月亮，让我睡意全消，感觉这月亮象个盗贼，掠夺了夜的寂静和清凉，象在呐喊。一个呐喊的愤怒的月亮。

我常常失眠，自从肖恩走后，自从我离开恒仁广告公司。肖恩是我的搭档，我做平面，他摄像。按说我是不应该会喜欢肖恩这样的男人的，他太抢眼，走到哪儿都是一道光线，让人感觉一片灿烂，公司里围着他转的女孩一打一打的，我自然有自己的分寸。可是我们合租了一套公寓，喜欢相同的音乐，崇尚简单的生活和人际关系，爱清洁，轮流值日让彼此都满意。有时加薪或发了奖金，我们会喝一点红酒，看起来很小资，但我们不是。肖恩出生在红河边一个炎热的山村，他的出生让已有五个孩子的父母愁容满面，“我是贷款上的大学”，肖恩常常给我讲他的童年，当他沉浸在回忆中时，窗外的月光将他立体感很强的脸打上一层银色的光，侧光的一半有雕塑般的阴影……他的神情一点一点让我为他着了迷。

肖恩干活很拼命，有时弄得我很累，常常回来很晚，互道个晚安倒头就睡到天亮。这一次也是这样，肖恩抢进度，客户要求又太高，干到晚上十点才收工，我赌气不吃晚饭，要肖恩买冰淇淋给我吃，“拜托，公主，要发胖的。”我坚持，肖恩开着车拉着我转了几条街，当他兴冲冲举着冰淇淋往回跑时，我困得睁不开眼睛，我想肖恩会喂我，他果真这样做了，他噙着冰淇淋的嘴吻了我……是冰淇淋的冷气惊激了我还是肖恩的吻，肖恩很会接吻，当我们的嘴唇胶着在一起的时候，他的吻象个旋涡，缱绻缠绵又有很强的攻击性，一点一点将我吸入，不仅仅是整张嘴，整个脸，整个身体的吸入，感觉连精髓也被吸空，整个人神分离，瘫软如泥……我兴奋了起来，这个令人疯狂的男人在车里要了我。

肖恩扛着我回了房间，当他将我扔到床上时，我看见了月亮，它温柔而恬静地抚摸着我，我感觉到脸上有湿湿的东西爬过。

有时候我会为自己的一些做法感到吃惊，比如和肖恩发生这样的关系，这完全不象我自己，这么多年来我学会了反省，在夜深人静月光如水的时候。快30岁，又没有做老板，没有嫁人的女人是很容易感到寂寞和惶恐的，而且无法与人言说。

    二、对面的这个男人

我注意上了对面的这个男人。他好象是这张“宝马”车的司机，他的老板是个女的。这个男人首先吸引我的地方是他着装的整洁，他总是很干净、很清爽的样子，更多的时候，他总是沉默着抽烟，很耐心地等着车的主人，有时候在车里，有时候懒懒地靠在车上，表情冷静而抑郁，他穿着牛仔裤的长腿很性感，让人有想靠上去的欲望，我百无聊赖的时候，总是盼望遇见他，清晨抑或深夜。看得出他对他的老板很殷勤，只要她一来，他总是飞快地跑过去开车门，手掌搭在车门上护着女人的头；深夜回来的时候，车一停稳，他一样飞跑过来，替女人开车门，目送着女人上楼，进房间，开了灯，然后看他抽一支烟，才慢慢离开。看着这个男人对这个女人深情的目光，我发现自己爱上了他。

我不清楚这个女人是干什么的，她有着考究的衣饰和精致的面容，长发飘飘，是个很吸引人的女人。

我买了一个高倍望远镜开始观察这个女人，她就住在我对面。不出去的时候，会有一些和她年纪相仿的女人聚在她屋里打麻将，除了开车的这个男人外，还有另一个男人出入她的房间。这个男人大约五十来岁，有些秃顶，样子还不算讨厌，皮肤保养得很好，身材也还可以，也许是经常锻炼的缘故。这个老男人来的前一天，女人会接到电话，然后就会看到她忙着到街尽头一家有名的药房去拿中药，药煎好后，又见她小心翼翼地拿回来，这个时候，总是不见她的“宝马”。老男人一来，女人总是很高兴的样子，衣服穿得曲线玲珑，头发也恰倒好处，老男人拥抱她的时候，盘起的头发会象瀑布一样倾泻下来，老男人一边吻他，一边替她宽衣……在他们放下窗帘前，我会把望远镜从我的视线里挪开。我承认我有一点想窥探他们的隐私，但我还不至于变态，我只是有些纳闷：那女人的药是治什么病的？她拿给谁吃？

三、突然间很尴尬

和肖恩有了那样的关系后，突然间很尴尬，很害怕两个人单独在一起，这样的感觉不仅我有，肖恩也在回避我。他向公司请了假，回老家探亲。我感觉自己很蠢，可是又有哪一个女人，在这个问题上不蠢呢？

肖恩回来之后，我们恢复了从前的工作关系，肖恩给我带了礼物，一顶帽心尖尖，帽檐飞翘的小圆斗笠，“看过《花腰新娘》吗？在我的家乡拍的。”肖恩大男孩一样的神情，终于让我释怀，也许那晚是他一时冲动，又有那么一点喜欢我……过了就过了，就当没发生，真的没什么……，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说服着自己。只是当我一个人在窗前看到淡淡的云彩缭绕，月亮穿行期间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和肖恩的那个夜晚，一样的月光如水，一样有温柔的风吹过。

我和肖恩接了一个活，一个内衣生产厂家请了一个小明星为其产品代言，虽然季节已近深秋，为了体现其产品的风情万种，也许是产品代言人的风情万种，要求全部外景在海滩边拍摄完成。小明星派头十足，却对肖恩嗲声嗲气，每次换场景间隙都嚷着要肖恩为她端咖啡，披围毯，甚至把手放到他脸上要他为她取暖，肖恩笑着握住她的手放到嘴边哈气，两个人一边笑着，一边打闹成一团，把我这个临时助理和小明星的私人助理晾在了一旁，我尽量克制自己，不让自己做出可笑的事来。小明星越玩越大，竟要肖恩长时间站在海水里为她拍摄，我实在看不下去，冲过去抓住肖恩：“你不要命了吗？不许拍，我们不拍了！”肖恩挣脱了我的手，我忍住眼泪，奔跑着离开了现场。

肖恩顺利完成了拍摄，后期的平面制作也让人满意，公司为我们发了奖金，我们一起吃饭庆祝，我想努力忘了这件事，肖恩没有给我任何解释，我想我也不需要什么解释，只是我很想告诉肖恩，其实我很在乎他，在乎他和我的关系。肖恩的沉默和闪躲让我感到痛苦和无地自容，我想就是到死我也不会对他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肖恩告诉我，公司又替他签下一单合同，小明星指定要他为她拍写真集。下个月前往西藏拍摄。我努力掩藏住所有的失望和内心的悲凉祝他们好运。

肖恩走后，我向公司递交了辞职信，换了手机号码，搬了房间，以我多年努力打拼挣下的血汗钱，我想让自己休息一段时间，就象一头牛，慢慢反刍一下心境；或是一头狼，静静舔一舔伤口；抑或就是一头猪，什么也不想，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做一个没心没肺的家伙。

可是我开始失眠，于是常常与月亮为伴。后来我就发现了住在对面的女人和那个让我着迷的男人。我觉得自己有一些荒唐，但是我确实渴望能和他发生点什么，不是有科学家证明：爱上一个人只需几秒钟吗？我有一点渴望堕落，象扑火的飞蛾，燃烧的冰雪，在两个极端的碰撞中体会自虐的快感，哪怕遭到毁灭性的打击，我也无所顾忌，只有这样，才能慰藉我卑微的灵魂和脆弱的心。

四、今晚的月亮是绿色的

今晚的月亮是绿色的，不是那种明亮的、直接的绿，而是带有一点青灰，它不象黄色那么狰狞，却显得冷峻而晦涩。这是下弦月，从忧伤的、淡淡的半弯到渐渐满起来又隐下去，我一直陪着它在天空慢慢运行，那些云彩象伤心的过往，丝丝缕缕和月亮纠缠，想要拖住它行走的脚步。

我想我这样默默的等待和观望是永远也不会和我爱的男人发生什么的，可是我又很害怕和他发生什么，如果有一天上天安排我们之间有故事，我当然求之不得，可是，在什么也没有发生之前，我宁愿这样不惊扰他也不愿意遭到他的耻笑和猜疑。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等待和无奈的放弃。

我决定用写信这种方式向他表白。至于要不要寄给他，我想这并不重要。

你好：我不知道怎样称呼你，请一定原谅我的冒昧，我已经留意你很久了，当然你并不认识我，每当你开车接送你的老板——我是指坐你车的女人时，我看到了你对他的深情和关爱，以我的判断，这不仅仅是一般主仆间的关心或者是你做人的本分。因为这样，我感觉自己爱上你了，有时我希望自己是那女人，能够让你深深的眷念。

如果你觉得我的话是无稽之谈，你可以不用再看下去，如果你还有兴趣，那么请再用一点耐心，听听我想要对你说的话。

我是一个快要30岁的女人，没有固定住所，没有固定职业，也没有固定收入。当然，我过得并不窘迫，如果那样，我也许就会为明天的面包奔忙，而不会坐在这里给你写信了。

我出生在一个小地方，家庭很普通，兄弟姐妹也不多，读书的时候，我学习很好，那个时候一心要考重点和名牌大学，单纯得象一块透明玻璃，当然也会有青春期的萌动和诱惑，心仪的男生都是全年级瞩目的人物，他们要么学习很好，要么风度很好，有思想，有个性，在运动场或是学校小礼堂的各种表演中都有上乘表现，这样的男孩不仅仅让我一人动心，也是大多数女孩关注和追逐的对象，在那个和异性说话都要脸红心跳半天的纯真年代，我和那些优秀的男孩无一例外的擦肩而过。我们最暧昧的行为不过是在某个不被对方注意的角落深深的凝视对方，陷入无尽的遐思，而一旦被对方发觉，便象做错了事一样不知所措。我和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曾经当我是一个花季少女时，我是多么敏感和多情，可是我从来都羞于表达，我也曾经收到过他们中写的纸条，尽管内心波澜起伏，表面仍然不动声色，所以当他们和一些勇敢的女孩涉入所谓早恋这道河时，最先溺死的便是我。若干年后我仍然会有意无意的知道他们一些幸福或不幸福的消息，我仍然会有淡淡的惆怅，只是我知道曾经的时光是再也回不来了，我们都有各自的路要走。

再后来你也许就猜到了，我考入了一个不怎么样的学校，我称它为我人生的滑铁卢，所以毕业后我也没有服从分配到一个大山中的国有企业去奉献青春和热血，而是留在这里象流萤一样生活。整个大学时代我都象一个“愤青”，没有我喜欢的环境，没有我仰慕的人，我不断地违反校规来发泄自己的不满，在所有人的眼里，我是一个行为古怪、不合时宜、自以为是的家伙，我也预感到了以后即将承担的悲剧，至今我仍然认为，我的孤单生活，就是这悲剧延续的一部分。好在在这段青涩、苦闷和灰色的青春岁月里，我在图书馆的文学书籍里结识不少出色的女性：简爱、玛丝落娃、安娜。卡列尼娜、赛珍珠、娜拉、西蒙。波伏娃、杜拉斯、邓肯，萧红、徐小曼、卡米。 克洛岱尔，还有三毛，还有金庸笔下那些冰清玉洁、至情至性的女侠……我如数家珍和你说这些你不会笑我吧，我太急于想要让你知道你还未知的这个女人，尽管她单调、她枯燥、她不漂亮，可是她从那些女人那里懂得了身为女人的种种快乐和烦恼，特别是经过爱情淫浸，时光打磨和男人雕琢的女人和别的女人，又是多么的不同……所以当我的第一个男人将我从女孩变为女人时，他在惊叹我还是个处女的同时，禁不住说了一句：你真是个风情万种的女人！

五、今晚月色很好

我在写信的同时，依然不会忘记观望对面的那个女人和开“宝马”的男人，只是我对那个女人开始渐渐失去兴趣，而对那个男人多了一分依恋，我觉得我已经将他占为己有了，尽管他对此一无所知。

今晚月色很好，月明风清。这样的夜晚最适合和老朋友在静静的月光下散步，随意说说心里的话，我依然继续写信，那封未完成的信。

我不知道告诉你这些你会怎么看我，但是我想要告诉你的是，每个女人都要走这一步，就象虫蛹挣破了茧就会变成蝴蝶一样。我感觉，做了女人是多么幸福！于是我和这个男人相爱了，他和我一样，也是大学毕业后来到这座城市打拼的，我们在一个招聘见面会上认识，这以后他就苦苦追求我，再以后我们就象两只离巢的鸟互相依偎，互相温暖，我开始憧憬幸福美满的婚姻生活，以各种方式暗示他我想要结束同居生活，我感觉到了他的焦虑和冷淡，他甚至开始整夜不归，避免和我单独相处。我苦守苦熬，我想这也许是二人世界的真空期，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后来在一次争吵中他向我摊了牌：他和公司副总的女儿好上了。为了他的前程，他求我放他一马，不要再谈结婚这样的愚蠢问题，他保证等他在公司有了根基之后，他会让我过得更好，条件就是允许他和那女人结婚，同时我们的关系由公开转为地下，也就是说，他需要两个女人共同为他提供完美生活，如果说那个女人给予了他外在形式的话，我无疑是形式所承载的内容，因为他曾经对我说过，我是这世上他不可多得的女人，他宁愿放弃自己，也不会放弃我。这就是我的初恋。不知你会作何感想，你会不会认为我是一个特别可笑的女人。现在想起来，这个自以为是的男人为我保留了一点点尊严，起码他并不是因为爱那个女人才和她在一起的，这对于我这个爱情至上的人来说，也是唯一的救赎。只是我开始明白，很多我们看起来很相爱的人，其实他们的生活中是没有爱情的。所以后来我和每一个男人交往，不再轻易要对方的承诺或是相信对方的承诺，直到你的出现……

对面女人的房间门窗紧闭，开宝马的男子也几天没有出现，他们好象出了远门。我觉得当我将写信当作我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时，我对那男子的思念中止了，肖恩的模样却一天天凸现出来，好几次拿起电话拨到恒仁广告公司，最后一秒又挂断。

六、今晚的月亮象肖恩

今晚的月亮象肖恩，纯净、明朗，却离我越来越远。听着若有若无的音乐，我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我觉得自己象一个疲惫的旅人，长途跋涉之后却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停留，一定有我错过的地方，只是我再也回不去了。

我和朋友们胡吃海喝，他们有的象我一样单身，有的结了婚又离了，我们象一群赶青春末班车的“朋克”，总是将自己装扮得怪异可笑，不伦不类，朋友们笑我是二十一世纪的灰姑娘，只是这个时代没有王子，大家都被这个凌厉的现实世界折磨得残酷、冷漠和自私。可是我们心里又都明白，其实有一些东西，正是我们珍视和追求的，我们表面的不在乎，正是我们内心的企盼。

这一天突然到了。象往常一样没有什么特别，那个开“宝马”车的男人突然站到了我的面前，听到敲门声我打开门看到他，突然的惊喜和诧异让我脑子一片空白，我请他进门入座，他似乎不太友善，我感到了不安。“你为什么要偷窥我们，你有什么权利这样做？”他开门见山，我无地自容，谎称自己是天文爱好者，“还有，我就是想天天看到你”，我害怕他从此消失，上天给了我灵感和勇气我不顾一切向他表白，他有些意外，继而他的眼神里有了一丝温暖，借着这一丝温暖，我仿佛听到了一个人间的童话。

那个女人是他的女友，他们和当年许多有志青年一样到这座城市来打拼，他们也曾辉煌过，办了自己的公司，一夜之间破了产，他们又一无所有。他们都不愿意离开这座城市，于是替别人打工，女的被她的老板看上，老板是个台湾人，于是在这边给她买了房，买了车，每月给她生活费，从此不再做辛苦的打工族，她向老板提了个要求，要请自己的表哥当司机，老板同意了，“表哥”就是他。他知道后，平生第一次打了他心爱的人，之后他们抱头痛哭，他们都是那种特别聪明也有理想的人，他们懂得享受也能吃苦，但是他们爱慕虚荣，他们不能忍受朝五晚九一日三餐吃盒饭的日子。他们有贪欲，于是有了耻辱，向现实屈服，于是感到了痛苦。

他们天天在一起，却不能回到从前，他们就这样长相厮守，却不能相亲相爱，台湾老板在房间里装了监视器。女的有心脏病，每次台湾老板来之前，都要吃药。不久前她死了，她没有按时服药……“是我的错，我爱她，却不能给她幸福。她比我痛苦，这样长期的忍受，她怎么受得了？”

女的死后，台湾老板将一切后事交给男的处理，包括房子和车子，他在监视器里发现了我。当他向我讲完这一切后，我将那封未写完的信交给了他……我和这个令我心仪的男人象久未谋面的老朋友一样敞开心扉，我也向他讲了肖恩，肖恩象我的月亮，我们如此遥远，我却处处感觉到他。我们共进晚餐，喝得酩酊大醉。告别时，他认真地抚摩着我的脸颊，对我说“你是个好姑娘。你不能拿我代替肖恩，我可替不了他。”

七、我又看见了月亮

我又看见了月亮，皎洁的、圆润的、丰满的月亮，她让我流下了欢喜的泪。你一定猜到什么了吧？对，是肖恩，他回到了我的身边，他也一直在苦苦寻找我，那个开“宝马”车的男人，我现在叫“ 大哥”的男人，他在一本明星杂志上找到了肖恩的消息，他把肖恩带到了我的面前，“嘿，还做我的花腰新娘吗？我已赚够娶你的钱！”……

我们决定到肖恩的老家去举行婚礼。大哥也准备回老家了，他要去过一种特别踏实的生活，他说，我们都应该告别过去，象黑夜告别白天，象月亮告别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