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些自闭症患者不是天才,观众还愿意看吗?
文/戴桃疆
像所有所谓“刷爆朋友圈”的事件一样,一元钱购买自闭症小朋友画作的慈善活动不到一天的时间,就从万人追捧变成了万人质疑。
除了怎么切实帮助自闭症儿童及其家庭,自闭症儿童的社会形象塑造也是颇为值得讨论的问题。
目前,公众似乎只能通过艺术媒介关注到自闭症群体,通过艺术媒介意识到世界上还有一群来自星星的孩子,他们不是追求玫瑰、驯养狐狸的小王子,而是一群不幸罹患神经发育障碍的人,一群与正常人有很大差距的人,他们的症状不能被治愈、很难得到缓解,只能在一定态势中维持稳定。
自闭症患者是一群需要占用社会资源的人,需要特殊人力物力支持才能正常参与到社会活动中的人,而且他们通常无法以社会期待的方式回报社会。
多数自闭症患者都是没有特殊才能的普通人。
如果他们没有任何特殊才能或者天赋,同时又患有疾病且需要占用大量社会资源,部分社会达尔文主义者关心他们的方式大概不是捐钱而是唾骂。
但更加悲哀的是,正如慈善卖画的小朋友们一样,媒介呈现在观众眼前的多数都是天赋秉义的自闭症患者,例如Netflix八月十一日起播出的剧集《非典型孤独》(Atypical)。
如果一部剧集气氛压抑沉闷、严肃充满思辨,又不是关乎每个个体的政治题材,那么这部剧集很难活过第一季,甚至很难活过试播集。
活下去,才能向外界传递深层次的信息,否则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非典型孤独》为了活下去尽到了十分的努力。
它拥有《老爸老妈罗曼史》的制片人,恰到好处地拿捏了剧集的喜剧节奏和家庭喜剧的氛围;
它找来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长期致力于研究自闭症课题的专家为剧集提供理论指导;
它巧妙地塑造了患有自闭症的男主角,山姆·加德纳,智力卓越但无法理解周围人事的理科书虫,朴实羞涩,和踩在青春期尾巴上的多数男生没什么两样,渴望异性但又无所适从;
它为男主角找到了一位恰当的表演者,加拿大演员凯尔·吉克瑞斯特,时年二十四岁了,但一直在大银幕、小荧屏上出演青少年,曾在《倒错人生》里贡献精彩表演,《非典型孤独》里也精准地诠释了自闭症男孩山姆,表演克制,但绝对不是不温不火。
凯尔·吉克瑞斯特饰男主角山姆·加德纳
所有这些加在一起,成就了一部校园风格的家庭轻喜剧,它在各大网站上的评分都还不错,男主角似乎也凭借此剧知名度大涨。
它把自闭症拿到台面上来反复诉说,但是事实上没有人关注自闭症患者,许多观众与剧集故事产生的共情,不过是孤独患者自我拉扯。
按照一定能够成功的喜剧模式打造自己的《非典型孤独》,其戏剧核心并不是自闭症,而是有点特殊的男孩自我发现并寻找伴侣。
本质上仍然是一部讲述放学后家庭故事的美式轻喜剧,正常人的故事里,主角总要有点特殊之处才有看头,但得自闭症显然不是最特殊的,最特殊的还是天才自闭症患者。
巴尔扎克曾经说过,天才是社会的病态,正如珍珠是蚌的病态。
人类社会热衷于珍珠,圆润有光泽的珍珠总能在人群中引发啧啧惊叹,这是蚌的极端病态形式。人类社会病态的极致就是追求天才。
如果一个人有病,那么社会达尔文主义者会援引斯巴达英雄母亲的故事,主张病人应该远离常人,自生自灭、销声匿迹,不要“持弱行凶”,浪费社会资源,给他人带来麻烦。
但如果一个人是天才,那么多数人都会选择原谅他。
病人就是麻烦,但天才的病人就成了蚌肉托举起的珍珠,催生浪漫主义遐想。
大部分影视作品都乐于表现天才的自闭症患者,比如电影有达斯汀·霍夫曼与汤姆·克鲁斯主演的《雨人》,舞台剧有《《深夜小狗离奇事件》(The Curious Incident of the Dog in the Night-Time),书籍有《罗茜计划》(The Rosie Project)。
《雨人》中的汤姆·克鲁斯和达斯汀·霍夫曼,后者塑造了天才自闭症患者的经典形象。
这些作品中呈现的是被自闭症耽误的天才,而非有天赋的自闭症患者。观众原谅剧中人因自闭症与社会产生的种种摩擦,正如观众会原谅其他类型的天才一样。
去年四月,“世界自闭症日”前夕,英国BBC一套推出翻拍自以色列电视剧《黄辣椒》的英剧《相对无言》(The A Word),成为罕有的表现普通自闭症儿童的影视作品。
《相对无言》是少见的关注普通自闭症患者的影视作品。有兴趣的读者可以点击文末的链接“有的作品美化了自闭症,有的让我们认清生活”。
但它的核心并不是探寻自闭症儿童的内心,而是展示自闭症患儿家庭的痛苦,通过展示被疾病消磨的正常人,引发观众的关注。
这部英剧在圣丹斯电影节上引发了不错的舆论反响,但它的模式在商业化的网络影视制作单位行不通,Netflix的用户花钱不是做慈善的,而是买快乐的,不能说用户没有情怀,但硬要人为情怀埋单也是有失公平的。
作为妥协的产物,《非典型孤独》成了一部淡化疾病,强调患者与普通人共性的剧集。
男主角是一个非典型的自闭症患者,状况比多数自闭症患者轻得多得多。他的许多病症多少类似普通人的怪癖,一些突如其来的偏执行为,又像极了普通人在当代生活中突如其来的自我,脑海中会突然浮现出一个念头,胸中会突然产生一种实现他的冲动,快闪、尬舞,当代都市特产非典型孤独患者。
为了吸引观众,产生共鸣,《非典型孤独》巧妙地把自闭症患者与都市青年孤独患者进行了形象混淆。
普通都市青年也会有追求,也会有不知所措的时候,也会受到错误指引犯下另当事双方或多方都感到万分尴尬的错误,也会在事后希望免除自己的责任得到周围人的原谅和支持……
都市病灶感染者的自闭是怯于向外界开放自我,同时又渴望得到陌生人的爱。
这不是一种疾病,只是一种借口,“自闭症”不过是影视消费的一个符号,一种媒介独创的艺术风格——天才自闭症艺术流,没点故事怎么搞艺术,没有故事没有酒,病还不让有?
以“子非鱼”为借口放弃对异己的同情和理解是一种对社会认知义务的回避,会滋生社会偏见。但像《非典型孤独》这样的作品本身是无法拉近正常人与自闭症患者距离的,甚至无法引发正常人对这一群体真正的关注和了解的欲望,因为自始自终,山姆·加德纳都是一个被生活搞垮的理性人,一个有点喜感的角色,他存在于那种典型的“一切都会好的,明天是新的一天”美式生活中,甚至和普通人的疾苦无关。
《非典型孤独》每一个细节都是精心设计过的,通过这种周延的设计,它巧妙地切中了一群浪漫主义者孤独的、渴望爱与包容的心,在满足对病态天才自我投射的同时,又对外营造出一种关心社会、“没有人是一座孤岛”的共情感进行自我感动。
说白了,花钱买画之后截图发至朋友圈的行为也好,援引山姆的笑话阐述个体孤独的也好,本质上关心的不是自闭症患者,他们只是像借一群消失在公共视野中的隐形人塑造自我慈悲为怀、心系苍生的高大形象,扮演一个外向的孤独患者,等待被人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