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新江丝绸之路 荣新江:丝绸之路上的粟特商人与贸易网络
三联·哈佛燕京学术丛书二十年系列讲座
第一讲:丝绸之路上的粟特商人与贸易网络
时间:2014年8月29日晚
地点:三联韬奋图书馆
主讲: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教授 荣新江
*本稿为现场速记,未经演讲者审定
主持人:我非常简单的介绍一下荣新江教授。荣新江教授是北京大学历史系的教授。他的专长是敦煌学,研究隋唐历史,尤其注重隋唐历史的种族、文化交流方面,对敦煌、吐鲁番都非常有研究,甚至可以说现在是这方面权威的学者。他今天演讲的题目也是很吸引人的,《丝绸之路上的粟特商人与贸易网络》,大家欢迎荣新江教授。
荣新江:谢谢主持人的介绍。我是2001年在三联·哈佛燕京学术丛书里面出了我的《中古中国与外来文明》,实际上我自己是希望在做了很多年的敦煌吐鲁番研究之后,更多地做中外关系史的研究。因为在学校里,我一方面在教隋唐史和敦煌学方面的学生,另一方面,也带中外关系史的研究生,《中古中国与外来文明》是我在做隋唐史和敦煌吐鲁番文献的基础上,来开拓中古时期中外关系史,特别是文化交流史方面的研究。
现在放在这里的就是今年三联书店又出了我的“中古中国与外来文明”的第二本,就是《中古中国与粟特文明》,其实是接着《中古中国与外来文明》的,因为那本里面最大的篇幅也是在谈粟特人,就是今天我演讲的一个主题,《丝绸之路上的粟特商人和贸易网络》。
我原本以为今天有点像一个座谈式的场合。因为三联读书的氛围很好,据孙晓林老师说形式是开放式的,有些人在看书,我在这里讲,想听的就听两耳朵,不来听的就到旁边看书。这个题目我认为是比较专业的,现在正经的字典上还查不到粟特,比较专业的人知道。
不过现在网络非常发达,一查就知道安禄山、史思明都是粟特人,不过粟特人不光是像这样的一些叛贼,粟特人更多的是好人。所以我今天把历史上粟特人的面貌展现出来,让他们登场,给大家亮亮相。
粟特人基本上活跃于中古时期,大概在汉唐之间,包括汉朝、唐朝这一段时间。这一段时间是古代丝绸之路非常繁盛的时期,特别是陆上,就是粟特所经行的陆上丝绸之路最活跃的时期,也是丝绸之路最发达的时期。丝绸之路可能大家都知道,丝绸之路本来是一个很泛的概念,我们在大学里面不开丝绸之路史研究,如果开这样的课,可能大家觉得太通俗了一点。
但是丝绸之路实际上有非常学术的内涵,我们做纯学术研究的人要谈丝绸之路,而且我们要把丝绸之路放在一个学术的话语里面,不是一个丝绸之路宾馆、丝绸之路餐馆那样,你在日本可以找到非常多的丝绸之路名字的各种商标。
但是我们这里回到学术的层面,丝绸之路本来是中国通向外面的路,这条路从中国汉代的首都长安到罗马世界,到地中海世界,我们没有一个词把所有的路都统称起来。
这个词就是1877年到中国来考察的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提出来的,他给了一个定义。在他当时视线的范围里面,他认为丝绸之路是汉代中国和中亚南部、西部及印度之间以丝绸贸易为主的交通路线。
在后来他的弟子斯文赫定,特别是斯坦因等人考察丝绸之路,把内涵大大丰富起来,我们知道19世纪末20世纪初是中国西部从地理发现时代进入考古发现时代,所以一系列为挖掘宝藏来的探险家,他们印证了李希霍芬讲的丝绸之路。
斯坦因可以说是从甘肃一直挖到伊朗,整个沿着丝绸之路。到1910年,德国另一位历史学家赫尔曼写了中国和叙利亚之间的古代丝绸之路,标题上就打出了丝绸之路的名字。而且他把这个丝绸之路的概念扩大到了地中海和小亚细亚,就是中国古代经由中亚通往南亚、西亚以及欧洲、北非的陆上贸易交往之路,以丝绸和丝织品为中心,所以称为“丝绸之路”。
虽然现在学术界对丝绸之路有很多挑战性的说法,说丝绸之路不能涵盖一切,也可以说是求法之路,可以说是金刚石之路、玉石之路,各种各样的“之路”,以后又有茶之路、瓷器之路。但是在中国古代通向西方,特别是在陆上,我们可以看到,丝绸确确实实在里面占据了极为重要的地位。
这是《中国大百科全书》里汉唐的丝绸之路,孙毓棠先生画的底子,做得非常好,给大家一个印象。
东边的起点在西汉的时候就是长安,就是今天的西安,在东汉的时候就是今天的洛阳,古代也叫洛阳。西边各个点是走出来的,就是中国跟哪个地方有关联,那就是把它画到哪儿,最远的到了埃及的亚历山大里亚,这就是古代的所谓丝绸之路的干道。我们在中国和中亚的国家一起申报丝绸之路的文化遗产的时候,徐苹芳先生定的基调,就是以这个丝绸之路干道为基本的丝绸之路的概念,不能够扩大,要不然不好操作。
这条路上有很多遗址,现在还保留着汉长城。在敦煌西北的汉长城还有一米多高,这是相当了不起的。这个长城比八达岭的长城要伟大得多,要雄伟得多,退缩到自己国都门口的长城是一点都不好汉的,真正好汉的长城是在敦煌西北,一直往沙漠很远的地方。
这是汉代的玉门关。
我们知道,汉代的玉门关,从敦煌西北的长城,西北建了玉门关,南边建了阳关,就是汉朝把匈奴打败,夺得河西之地,就叫“列四郡,据两关”。四郡就是武威、张掖、酒泉、敦煌,两关就是玉门关和阳关。实际上有南北向的长城,所有外面进来的商人都必须通过两关才能进来,否则进不来。因为玉门关的北面是河水泛滥的地方,阳关的南边也过不了。要从中间过来,中间有墙挡着。所以玉门关和阳关是中国通向西方的古代丝绸之路必经之路。
我找了一个汉代长城的概念图。
现在修了高速公路,大家到玉门关都非常好走,我1983年坐着部队的吉普车,就是完全沿着古代的大车路走。过去马车轧的路仍然在,这个路其实就是傍着长城的南边走的。我们在中国古代历史上强调长城,强调南北对抗,长城的功用是不让胡马的铁蹄踏进农耕的土地,这只是一个方面。
其实从来没有达到它的目的。像唐朝这样有实力的朝代是不修长城的。但是长城有另一个功能必须强调,就是东西交通,长城是保护沿线商旅商道通畅的。实际上我们看到下面这些地名都是唐代的,你要看到唐代的馆驿,都是跟烽燧连用的,因为在那些地区,有一个泉眼就会立一个烽,有一个烽就会立一个驿,馆驿是交通往来的,烽是防御的,互相都是组合在一起的建筑,所以实际上长城有保护丝绸之路的意义。
过去我们对丝绸之路的概念,来自历史记载有很多丝绸往外运输的,还有罗马帝国,包括波斯的一些雕刻、绘画里面可以看到一些丝绸织物的东西。但是作为商品的丝绸是怎么运出去的?过去从来不拿出这些来做展览,这是斯坦因在长城烽燧下面挖掘到的生丝捆。
这没有什么可观性,过去博物馆都要找好看的东西陈列,实际上好看的东西没有这么说明问题的,这就是活生生的丝绸,要一捆一捆的卖出去的,这就是最基本的丝绸之路的商品,这是2004年在大英图书馆办了一个丝绸之路展的时候,把这个东西拿出来展览。
其实除了这个之外,我们在学术研究里面早就知道,过去玉门关的遗址出过一个带字的,还出过一个印度婆罗谜文字的,实际上商人在交易的时候不用打开这一卷,只要外面写着多长、多宽,多少钱就交易了,这是互相很信任的。因为大家都在这个丝绸之路上跑,要是骗人的话是跑不掉的,唐代吐鲁番文书就记录过一个事例,有了官司都可以在这一条路的沿线找到当事人。
前不久我们在中亚去片吉肯特的路上撞了车,那两个撞车的人交谈了一下之后就分道扬镳了,等我们回来的时候,在另外一个车经常经过的地方,撞车的人才把钱给人家,那个人先到另外一个地方检查他的车,哪些地方坏了要赔多少钱,到这个地方他们俩汇合的时候再交钱。这跟古代的丝绸之路一样。就这一条路,没有别的路可跑,跑别的路你就死了,所以还是会碰到的,这个都是凭信用在做的。
以上是丝绸之路的大致背景,我在这个背景上主要讲中古时期丝绸之路上的贸易担当者就是粟特人。这句话是姜伯勤教授总结出来的,几乎同时姜伯勤教授和伦敦大学的NicholasSims-Williams教授都说,粟特人是中古时期丝绸之路上的贸易担当者,这些人不仅做粟特本土和中国的生意,也做中国和北方游牧民族的生意,还做印度和粟特的生意,中国和印度之间的贸易,还比如说中国的《北史》里头有一个材料,吐谷浑跟北齐绕过北周做生意的人是粟特人。
所以粟特人实际上是古代丝绸之路上贸易的垄断者和担当者。
粟特人在古代生活在阿姆河和锡尔河之间,这次我们去了泽拉夫善河,在里面分布着很多绿洲的小城邦,最大的就是撒马尔干,还有布哈拉。我今天给大家看的就是阿姆河和锡尔河两河中间分布的这个地方,在这个地方有撒马尔干,有布哈拉。
跟咱们新疆一样,一个绿洲养活一方人,这一方人就是大大小小的绿洲,一个绿洲就是一个小国家,就像汉代一个塔里木盆地有55国,后来并到36国,以后大的就是焉耆、龟兹、于阗、疏勒等等。我2005年参加中国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在撒马尔干开过一个会,那的自然景观生存条件要好一点,但是基本情况都是一样,一个绿洲,外面就是沙漠,或者是戈壁。
撒马尔干和布哈拉是最大的,现在是塔什干比较大。这些国家来到中国要起一个汉姓,从撒马尔干来的姓康,从布哈拉来的姓安。
我们今天如果在座的有康、安、米这三姓的,差不多都是胡人的后裔,就是很远的后裔。因为中国传统没有这三个姓,特别是姓米,米芾是如何大的中国传统画家,他祖上也一定是粟特人,没说的。
但是你要是姓何、姓史、姓贺、姓穆,那就再说了。我们有办法来区分他们,就是根据古代人的婚姻关系这些东西。比如儿皇帝石敬瑭,他前面三四代,就是他的父亲、祖父、曾祖父的夫人娶的都是姓安、康等的,他自己也是石。所以杨联陞先生很早就说,石敬瑭就是一个粟特人,但是他在中国已经好多代了,已经是汉化了的粟特人。
今天的撒马尔干已经完全是伊斯兰的世界了,这是它最有名的三个大清真寺:
布哈拉最老的清真寺最低,在这个里面就有拜火教烧火的堆积,苏联考古学家挖完了之后,专门留了一块给大家参观。所以原来粟特地区的人都是信琐罗亚斯德教的,在中国叫祆教。现在已经没有那些遗迹了,甚至粟特的语言、文字都被当地的突厥人或者塔吉克人同化掉了,而粟特人最多的文字出在了敦煌、吐鲁番,就是中国出的粟特文文献比粟特本土出的文献要多得多。
所以为什么我们从敦煌吐鲁番的研究转到粟特的研究,是一个非常顺手的学术脉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