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散文 名家散文赏析:我们的秋天 苏雪林
早起到学校授完了功课,午膳后到街上替康买了些做衬衫的布料,归家时早有些懒洋洋地了。傍晚时到凉台的西边,将画具放好,极目一望,一轮金色的太阳,正在晚霞中徐徐下降,但它的光辉,还像一座洪炉,喷出熊熊烈焰,将鸭卵青的天,锻成深红。
几叠褐色的厚云,似炉边堆积的铜片,一时尚未销熔,然而云的边缘,已被火燃着,透明如水银的融液了。我拿起笔来想画,啊,云儿的变化真速,天上没有一丝风——树叶儿一点不动,连最爱发抖的白杨,也静止了,可知天上确没有一丝风——然而它们却像被风卷毡着,推移着似的,形状瞬息百变,才氲氤蓊郁地从地平线袅袅上升,似乎是海上涌起的几朵奇峰,一会儿又平铺开来,又似几座缥缈的仙岛。
岛畔还有金色的船,张帆在光海里行驶。
转眼间,仙岛也不见了,却化成满天灿烂的鱼鳞。倔强的云儿啊,哪怕你会变化,到底经不了烈焰的热度,你也销熔了!夕阳愈向下坠了,愈加鲜红了。变成半轮,变成一片,终于突然地沉没了。当将沉未沉之前,浅青色的雾,四面合来,近处的树,远处的平芜,模糊融成一片深绿,被胭脂似的斜阳一蒸,碧中泛金,青中晕紫,苍茫眩丽,不可描拟,真真不可描拟。
我平生有爱紫之癖,不过不爱深紫,爱浅紫。不爱本色的紫,而爱青苍中薄抹的一层紫。
然而最可爱的紫,莫如映在夕阳中的初秋,而且这秋的奇光变幻得太快,更教人恋恋有“有余不尽”之致。荷叶上饮了虹光行将倾泻的水珠,枕首绿叶之间暗暗啜泣的垂谢的玫瑰,红葡萄酒中隐约复现的青春之梦,珊瑚枕上临死美人唇边的微笑,拿来比这时的光景,都不像,都太着痕迹。
我拿着笔,望着远处出神,一直到黄昏,画布上没有着得一笔!
三书橱
到学校去上课时,每见两廊陈列许多家具,似乎有人新搬了家来。但陈列得很久了,而且家具又破烂者居多,不像搬家的光景。后来我想或者学校修理储藏室的墙壁地板,所以暂将这些东西移出来,因此也就没有注意。
一天早晨正往学校里走,施先生恰站在门口,见了我就含笑问道:
“Mrs.C.你愿意在这里买几件合意的东西么?”“这些东西,是要卖的么,谁的?”我问。
“学校里走了的美籍教授们的,因为不能带回国去,所以托学校替他们卖。顶好,你要了这只梳妆台。”他指着西边一只半旧的西式妆台说。
“妆台我不需要,让我看看有什么别的东西。”我四面看了一转,看见廊之一隅,有四只大小不同的书橱,磊落的排在那里,我便停了脚步,仔细端详。
虽然颜色剥落,玻璃破碎,而且不是这只折了脚,便是那只脱了板,正如破庙里的偶像,被雨淋日炙盔破甲穿,屹立朝阳中,愈显出黯淡的神气,但那橱的质料,我却认得,是沉重的杉木。
“买只书橱罢。”施先生微笑,带着怂恿的口气。
书橱,啊,这东西真合我的用。我没有别的嗜好,只爱买书。一年的薪俸,一大半是花在应该帮忙的人身上,一小半是花在书上。屋里洋装书也有,线装书也有,文艺书也有,哲学书也有……书也有。又喜欢在大学图书馆里借书,一借总是十几本。
弄得桌上、床上、箱背上、窗沿上,无处不是书。康打球回来,疲倦了倒在躺椅上要睡,褥子下垫着什么,抗得腰背生疼,掀起一看,是两三本硬面书。拖过椅子来要坐,豁剌一声响,书像空山融雪一般,泻了一地。他每每发恼,说:“我总有一天学秦始皇,将你的书都付之一炬!”
厨房里一只大木架。移去瓶罐,抹去了烟煤,拿来充书架,还是庋不下,还有许多散乱的书,到处摊着。拣不看的书,装在箱子里吧,也没用,新借来的书,又积了一大堆。这非添书橱不可的了。然而苏州城里,很少旧木器铺。定造新的罢,和匠人讨论样式,也极烦难,你说得口发渴,他还是不懂,书橱或者会做成碗橱。
施先生一提,我的心怦然动了,但得回去与康商量一声——我们无论做什么都要商量一下的。
回家用午膳时,趁便对康说了。康说那几只橱,他也看见过,已经太旧了,他不赞成买。我也想那橱的缺点了:折脚脱板不必论,都太矮,不能装几本书。想了一想,便将要买的心冷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