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诗选注(十三)

2018-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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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简介:清明二首*(录一)此身飘泊苦西东,右臂偏枯半耳聋[一].寂寂系舟奴下泪,悠悠伏枕左书空[二].十年蹴鞠将雏远,万里秋千习俗同[三].旅雁上云

清明二首*(录一)此身飘泊苦西东,右臂偏枯半耳聋[一]。寂寂系舟奴下泪,悠悠伏枕左书空

[二]。十年蹴鞠将雏远,万里秋千习俗同[三]。旅雁上云归紫塞,家人钻火用青枫[四]。秦城楼阁烟花里,汉主山河锦绣中[五]。春去春来洞庭阔,白藏愁

杀白头翁[六]。

* 这是一首七言排律,大概是七六九年春在湖南所作。可以看出杜甫晚年的健康情况和他的 “自强不息“的积极精神。

[一]据《复阴》诗:“夔子之国杜陵翁,牙齿半落左耳聋。”则所谓半耳聋,当即指左耳聋。

[二]杜甫出峡后,多住在船上,船便是他的家。双下泪,即两眼流泪,意思是说只有两眼还未瞎。应合上句看。伏枕,即卧病。书空,是说用字指在空中虚画字形。《世说:黜免篇》:“殷中军

(殷浩)被废,终日恒书空作字,窃视,唯作‘咄咄怪事’四字而已。”因右臂偏枯。”所以说“左书空”。这里也反映了杜甫的顽强。右手不中用了,左手还是要写。以上四句写飘伯和病废。

[三]杜甫七五九年十二月人蜀,至是凡十年有余。蹴,踢。鞠,用皮革做的毯。 蹴鞠,即打毯,和现在的踢球相象。将雏,谓携子女。古时清明有打毬、秋千、施钧等游戏。同,同于故乡。

[四] 相传秦筑长城,土色紫,故日紫塞。这里泛衔北方。钻火,钻木以取火。楚地多枫,故钻火用青枫,与北方用榆柳不同。以上四句就请明这一节候上写飘泊之久和远。

[五]二句因清明而遥想京国的美景。与下文作对照办。

[六] 末二句又回到现实,点出所在地点。是说风景自好,徒增漂泊之感,未二句是所谓“磋对”,也叫“交股对”。因上句用二“春”字,下旬用二“白”字,而位置并不相当。

暮秋柱裴遣州手札,率尔遣兴,寄递,呈苏涣待御*

久客多在友朋书,素书一月凡一束。虚名但蒙寒暄问,泛爱不救沟壑辱[一] ! 齿落来是无心人,舌存耻作穷途、哭[二]!道州手札适复至,纸长要自三过 读[三]:盈把那须沧海珠?人怀本倚昆山玉[四]。拨弃潭州百斛酒,芜没潇岸 千株菊[五]。使我昼立烦儿孙,令我夜坐费灯烛[六]。 忆子初尉永嘉去,红颜白面花映肉[七]。军符侯印取岂迟?紫燕验耳行甚速

[八]。圣朝尚飞战斗尘,济世宜引英俊人[九]。黎元愁痛会苏息[一],戎狄跋 扈徒送巡[一一]。授钺筑坛闻意旨[一二],颓纲漏网期弥纶[一三] 。郭钦上书见 大计[一四],刘毅答沼惊群臣[一五]。他日更仆语不浅,明公论兵气益振[一六]。倾壶萧管黑白发,舞剑霜雪吹青春

[一七]。宴筵曾语苏季子,后来杰出云孙比[一八]。茅斋定王城郭门,药物楚老 渔商市[一九]。市北肩舆每联袂,郭南抱瓮亦隐几[二]。无数将军西第成,早作丞相东山起[二一] 。鸟雀苦肥秋栗菽,蛟龙欲蛰寒沙水[二二]。天下鼓角何时休?阵前部曲‘终日死。’附书与裴因示苏[二三],此生已愧须人扶[二四]。致君尧舜付公等,早据要路思捐躯[二五]!

* 这是大历四年(七六九)秋在长沙所作,裴道州,裴虬.从这首诗,可以看出杜甫的倔强劲和积极精神。他自己老残废了,但仍把致君安民的愿望寄托在朋友们身上。此诗押韵也是平厌轮换的,首厌韵,次换平,再换厌,最后又换平。值得注意的是意转而韵不转,放不能照其他诗一样根据换韵 来分段落。

[一] 这两句,讽刺得很幽默,也很尖锐。寒暄问,是一种问寒向暖的臭客套、瞎恭维。泛爱,空言表示同情。说的怪美,实际是一毛不拔;见死不救。揭破这些书信的虚伪可厌,正所以形容裴虬 手札的真诚可喜。

[二] 二句说明自己的态度。意思是说,诸位放心罢,我并不会麻烦你们!据夔州诗,杜甫那时牙齿已落了一半。舌存,用张仪事。《史记:张仪传》:“仪游说诸侯,尝从楚相饮、楚相亡壁,门下意张仪,共执仪掠笞数百。其妻日:’子毋读书游说;安得此辱乎!”仪谓其妻曰:‘视吾舌,尚在不?’其妻笑日:‘舌在也。’仪曰:‘足矣:’”穷途哭,用阮藉,事。

[三]二句接入得裴手札。尽管信很长,但因为好,所以还是要读上好几遍。下正申明其故。

[四]二句以珠和玉赞美裴的手札。见得珠玉就在我掌上杯中,不必外求。《古诗十九首》:“置 书怀袖中。”

[五]二句写得芋札的喜悦。·酒也无心饮,也无心看。《荆州记》:“长沙郡有酃湖,取湖水 为酒,极甘美。”

[六]二句言得书,读之昼夜忘倦,倾儿孙,儿孙扶持也。儿孙二字,复词偏义,因为杜甫这时并没有孙子。费灯烛三字,颇趣,同时透露了自己的穷况。傅玄《秦女体行》:“县令解印绶,令我伤心不忍听。刑部垂头塞耳,令我吏举不能成。”是此二句句法所本。

[七]此以下为第二段,是对裴的期望。此二句,因得裴书,故忆起旧事。杜甫困守长安时(七五四年)有《送裴二虬尉永嘉》诗。尉永嘉为永嘉县尉。尉,用作动词。

[八] 二句言裴今已为道州刺史,掌握军符侯印,如良马登途,飞腾甚速。紫燕,汉文帝良马名。骤耳,周穆王八骏之一。浦注:“忆子四句,另为一段,韵脚仍前,意思领下。盖以昔年送尉作波致,以起期望之因。下段皆望裴之词也。”

[九] 二句言世乱未平,正宜引用英俊。英俊,即指裴。下六句即实写英俊济世。

[一]会,定也。英俊用事则人民庸苦定可解除。

[一一] 外族虽强梁,也将畏缩,逡巡而不放前。徒,空也。

[一二]古时拜将,多筑坛,并授以节钠。闻意旨,亲承皇帝的意旨。

[一三] 此句承上句而来。纲和网,比喻国家法制。弥纶,弥缝。

[一四] 这句和下句都是以古人来期望裴虬的。晋武帝太康元年(二八),郭钦上疏曰:“戎狄强犷,历古为息。宜及平吴之威,谋臣猛将之略,渐徒内郡杂胡于边地,峻四夷出入之防,明先王 荒服之制、此万世之长策也。”

[一五] 《晋书:刘毅传》(卷四十五):“帝(武帝)尝喟然问毅曰:‘卿以朕方汉何帝也?’对日:“可方桓、灵。’帝曰:‘吾平吴会,混一天下,方之桓、灵,其已甚乎!’对曰:‘桓、灵卖宫,钱入官库,陛下卖官,钱人私门,以此言之,殆不如也!

’帝大笑日:‘桓、灵之世,不闻此言。’散骑常侍邹湛日:‘刘毅言犯顺,而陛下欢然,以此柏较,圣德乃过之矣。’”按韩愈《裴复墓志》云:“父虬,有气略,敢谏诤,官谏议大夫。”可见裴虬确是直鲠的人,故以郭钦、刘毅来要 求他。

[一六]此以下为第三段,由裴虬说到苏涣,苏涣情况和裴不同,故对裴是期待,对苏则是同情。他日,前日。更仆,更换侍仆,因为谈话久了(语出《礼记,儒行篇》)。语不浅,军国大事无所不谈。要明瞭这一段,得追叙一件事。

大概是这年夏天,裴虬往道州上任,路过长沙,当地地方官曾在湘江饯行,杜甫和苏涣都在座,杜甫并有《湘江宴饯裴二端公赴道州》诗。大概在这宴会上他们有过长时间的交谈,并且谈到苏涣(这是杜甫颇为倾倒的一位新相知),这里的“他日”,便是指的这一 日。仇注将此二句属上文,不确。

[一七] 二句写那次宴会上的歌舞。黑字,动词。黑白发,极言欢乐,所谓“白间生黑丝”。霜雪,形容剑光。《西京杂记》:“高帝斩白蛇剑,十二年一加磨莹,刃上常若霜雪。”霜雪吹青春,形容剑舞之妙,就在春天,也觉寒光霜气逼人。

[一八]二句是说在宴会上裴虬曾语及苏涣,他真下愧为苏季子(苏秦)杰出的云孙,可与祖先相比。云孙是第七世孙,这里只是“远孙”的意思。苏秦是纵横家,苏涣的作风山是这一流,所以在 古代姓苏的人物中独挑出苏秦。

[一九]二句言苏虽有才干,但不得志,结茅长沙郭门,只和我这穷老头打交道。定王城,即长沙城,长沙有定王庙。渔商市,杜甫所居。仇注:“公昔进三大礼赋,表中有‘实药都市’句,知此 处药物楚老,当属自谓。”

[二]二句写与苏彼此过从,相得甚欢。有时苏肩舆而来,访我于市北,有时我亦访苏于郭南, 相与抱瓮而灌园,凭几而谈心。

[二一]此以下为未段,是说国家大局不妙,希望他们努力,是寄裴和呈苏的本意。这两句是说,将军不象将军,只知大造府第,丞相也不象丞相,只知赶快下山。东汉时外戚梁冀,为大将军,起别第于城西,当时名儒马融,作大将军《西第颂》,为正直所羞(见《后汉书:梁冀传、马融传》)。

《晋书:谢安传》:“中丞高崧戏安曰:‘卿累违朝旨,高卧东山,诸人每相与言: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苍生今亦将如卿何!’安甚有愧色。”有人以为早作丞相,是望裴苏早大用,按如此解, 则与未“早据要路”重复,不可从。

[二二]二句用比喻。鸟雀喻小人,蛟龙喻贤者。蛰,潜藏。张远《杜诗会粹》:“此段正咏率尔遣兴。前四句,大有‘五陵农马自轻肥’及‘臣溯饥欲死,侏儒饱欲死’意。”

[二三] 这句双缩。因示苏,是说把这曹诗让苏看。

[二四] 意思是说,我这一辈子算完啦,只有看你们的了。杜甫这年才五十八岁,通常还不到 须人扶的时候,所以说“已愧”。

[二五]这是一句很不客气,也是很沉痛的忠告。真是“一片热血飞洒”。人们一旦居高位,享厚禄,是往往会变得自私,变得怕死的。所以,既预祝他们“早据要津”,又预诫他们要“思捐躯”。

《古诗十九首》:”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

楼上*

天地空搔首[一] ,频抽白玉簪[二]:皇舆三极北[三],身事五湖南[四]。恋阀劳肝肺[五],论才愧杞楠[六]。乱离难自救,终是老湘潭[七]。

* 这是杜甫死的那年成前一年(七六九——七七)漂泊长沙时所作,尽管自救不暇,但他 仍没忘记国家。

[一]时代是“乾坤含疮痍”,而自己却是“无力整乾坤”;远望天地之大,竟一筹莫展,故只有搔头。而搔头又不能解决问题,所以说空搔首。这形象是十分动人的,千载而下:犹宛然如在我们 的眼前。

[二] 这句正写搔首的样子。黄生说:“天地二字之下,却押一极细之事,读之失笑。然作者始吟出口,必定失声欲哭也。天地二字已奇。更奇在空搔首之下,仍接次句五字,其词愈缓,“其意愈悲矣。”按天地二字,跟楼上来,如身不在高楼,则天地二字便奇得有点可怪了。

[三] 皇舆,比国君。《离骚》:“恐皇舆之败绩。”地有四极;皇舆在东西南之北,故曰三 极北。

[四]五湖说法不一,一般指具区、兆滆、彭蠡、青草和洞庭。心欲报国,而身在江湖,此正搔 首之故。

[五]恋新阙,犹恋主。杜甫始终把忧国忧民的希望寄托在皇帝身上。关心之极,故曰劳肝肺。

[六] 自谦无大才。杞楠,皆大木。

[七] 是说乱离之中,一身尚不能自救,更何能报国,也只有老死湖南而已。这些矛盾,也都 是搔首的根源。

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并序

开文书帙中,检所遗忘[一],因得故高常侍适[二] ——往居在成 都时,高任蜀州刺史——人日相忆见寄诗,泪洒行问[ 三]!读终篇末!自在诗,巳十余年;莫记存殁,又六七年矣[四] !老病怀旧, 生意可知。今海内忘形故人[五],独汉中王璃与昭州敬使君超先在

[六] 。爱而不见,情见乎辞。大历五年正月二十一日,却追酬高公 比作,因寄王及敬弟[七] 。

自蒙蜀州人日作,不意清诗久零落。今晨散帙眼忽开,迸泪幽吟事如昨[八] 。呜呼壮士多慷慨,合沓高名动寥。廓。叹我惨凄求友篇,感君鬱鬱匡时略[九]。锦里春光空烂熳,瑶墀侍臣已冥寞。潇湘水国谤鼋鼍、鄂杜秋天失雕鹗[一] 。东西南北更谁论?白首扁舟病独存[一一]!遥拱北辰缠寇盗,欲倾东海洗乾坤。边塞西蕃最充斥,衣冠南渡多崩奔[一二]。鼓瑟至今悲帝子,曳裾何处觅王门

[一三]?文章曹植波澜阔,服食刘安德业尊[一四]。长笛邻家乱愁思,昭州词翰

与招魂[一五]!

* 这也是一首血泪之作。杜甫写此诗时,高适已死,故曰“追酬”。卢世?曰:“生死交情,极真板稚。”高适赠诗时为蜀州刺史,故称其当时官职。世俗相传农历正月初七日为人日。这首诗的诗序也足一篇诗的散文,可与《剑器行》、《同元使君春陵行》二诗诗序参读。

[一]杜甫大概要查对什么,所以便去翻书。帙,书套、

[二]高适做过左散骑常侍。

[三]四字概括,有力。行,读杭,行间,即所谓“字里行间”,指高适的诗。

[四] 此侍作子大历五尔(七七),上距高适赠诗(七六一)实不满十年,距高适之死(七六五年正月)亦不满六年。所云“十余年”、“六六年”,盖约略言之。

[五] 忘形故人,不拘形迹的知友。《醉时歌》所谓“忘形到尔汝”。

[六]汉中王藕,唐宗室李俶,封汉中王。昭州,今广西平乐县。敬超先,可能是昭州人,大历四年,杜甫有《湖南送敬十使君适广陵》一诗,开头便说:“相见各头白,其如离别何。”大概就是 此人。

[七]敬之年龄小于杜甫,又是“忘形故人”,故直呼为“敬弟”。

[八]首四句叙明发现赠诗的经过,杜甫把赠诗卷在书卷里,故尔“久零落”。由于一种意外的感触,因而眼泪一时迸散,象断了线的珠子。

[九]以上四句赞叹高之才望,兼带叙高对己之友谊。呜呼,叹美之词。壮士,指高,所谓“高生跨鞍马,有似幽并儿”(《送高三十五书记》)。合沓,重沓。高适能诗,也能用兵。寥廓,天空;动寥廓,犹动天地。求友篇,指高赠诗。高赠诗,对杜的遭遇表示了深切的同情,故曰“叹我悽悽”。匡时略,济时的策略。鬱鬱:鬱抑而不伸。

[一] 以上四句哀悼高的死。锦里,指成都草堂,追溯当时唱和所在。瑶墀,玉阶,指朝廷。冥寞,谓死亡。潇湘句,自伤漂泊湖南,更无知己,但与鼋鼍为伍。鄂杜句,伤高适之亡,朝廷失一直臣。鄠杜二地,皆在长安附近,高死于长安,故借以指长安。《唐书:高适传》,“适负气敢言,权幸惮之。”故比之“雕鹗”。雕鹗当秋天尤矫健。

[一一]以下换平声韵,自成一段。孔丘曾说过:“丘也,东西南北之人也。”杜亦自谓“甫也南北人”(《谒文公上方》)。而高赠诗有“愧尔东西南北人”之句,这对杜甫不只是一种关切,实含有敬意,所以杜甫特地挑出这句来作答。更谁论,是说现在任凭怎样漂泊再也没人管我的死活。

[一二]以上四句,即分说东西南北。但不是个人行踪,而是整个国家局势,杜甫知道,这些情况,也是他的亡友所关心的。北辰,指朝廷。西蕃,吐蕃。充斥,犹充塞,谓众多,高适死后的几年,吐著仍屡人寇。安史乱后,中原衣冠上庶,多投江南,故借用晋元帝南渡事。崩奔,逃窜避乱。

[一三] 二句束上起下。上句言世乱未平,以致至今仍流落湘潭,行吟泽畔,有如鼓瑟悲歌之帝子。下句言亦思曳据王门,而北归无路,印过渡到汉中王。《楚辞:九歌:湘夫人》:“帝子临兮北渚。”又《选游》篇:“使湘灵鼓瑟兮。”帝子和湘灵都是指尧之二女,亦即舜之二妃娥皇和女英。相传舜死于苍梧之野,二妃悲泣,投湘水死,遂为湘灵(湘水女神),常鼓瑟悲歌。张?谓“鼓瑟句,言己之悲思玄宗,如二妃思舜”。未免过泥。

[一四]二句寄汉中王。曹植是魏宗室,封陈王;刘安是汉宗室,封淮南王,故以为比。服食,服食丹药。刘安好神仙,有自日升天的传说。

[一五] 二句寄敬超先,晋向秀与嵇康为友,康既被杀,秀经其旧宅,邻人有吹笛者,发声寥亮,追想昔日游宴之好,乃作《思旧赋》(《晋书:向秀传》。这里以向秀思嵇康,比己之恩高适。但自己闻笛而愁思纷乱,不能如向秀之作《思旧赋》(其实这首诗便是《思旧赋》),故希望敬超先能象宋玉之于屈原一样,替自己作篇《招魂》以招高适之魂。宋玉袁屈原,尝作《招魂》。

附:高适诗

人日寄杜二拾遗 人日题诗寄草堂,遥怜故人思故乡。柳条弄色不忍见,梅花满枝堪断肠。身

在南蕃无所预(谓甫不预政事),心怀百忧复千虑。今年人订空相忆,明年 此日知何处?一卧东山三十春(指杜甫),岂知书剑老风尘!龙钟还忝二千石(高自谦),愧尔东西南北人(至亲无文,故直称杜为“尔”)!

小寒食舟中作*

佳辰强饮食犹寒[一],隐几萧条戴冠[二] 。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三]。娟娟戏蝶过闲幔,片片轻鸥下急湍[四]。云白山青万余里,愁看直北 是长安[五]。

* 大历五年(七七)在长沙时作。杜甫自到长沙后,总住在船上。小寒食,寒食的次日。 因禁火,故冷食。

[一]强饮,勉强的喝点酒。饮一作饭。

[二]隐几,凭几。冠,隐士的冠。

[三] 二句是上三下四句法。因为眼花,所以说似雾中看。

[四] 二句语含比兴。见蝶鸥往来自由,各得其所。益觉自己的不得自由。娟娟,状蝶之戏。 片片,状鸥之轻。闲幔,一作开幔。

[五] 云白山青与上“佳辰”相应,愁看直北与上“隐几”相应。《唐书:地理志》:“潭州 长沙郡在京师南二千四百四十五里。”

江南逢李龟年*

歧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一]。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 这是大历五年(七七)也就是杜甫死的这一年在长沙时所作。是杜甫绝句中最晚的也是最有名的一首。钱注:“《项羽纪》,徒义帝于江南,《楚辞章句》,襄王迁屈原子江南,是江南在江湘之间,龟年方流落江潭,故日江南。

”《明皇杂录》:“开元中,乐工李龟年善歌,特承顾遇,于东都(洛阳)大起第宅。其后流落江南,每遇良辰胜景,为人歌数阕,座中闻之,莫不掩泣罢酒。杜甫尝赠诗(即此首)”原注:“崔九,即殿中监涤也, 中书令湜之弟也。”

[一]首二句写过去的关系和承平气象,是感慨的张本,岐王,唐睿宗之子,玄宗之弟孪宛。黄 生云:“二句俱藏一歌字。”

[二]二句极概括,有无限感慨。江南好风景。指山水说,即所谓“湖南清绝地”。多年老相识,一旦阔别重逢,又是在山明水秀的湖南,本该极端高兴,然而却碰着这样一个不景气的“落花时节”,这就只有使人扫兴,以至感慨系之了。

”落花时节”四字,弹性极大,彼此的衰老飘零,社会的凋弊丧乱,都在其中,不能看得太简单,认为杜甫只是在伤春。一“又”字,绾合过去和现在,构成尖锐 的今昔对比,有“风景不殊”而世事全非之感。—黄生云:“此诗与《剑器行》同意,今昔盛衰之 感,言外黯然欲绝。

见风韵千行间,寓感慨子字里,即使龙标(王昌龄)供奉(李白)操笔,亦无以过。乃知公于此体,非不能为正声,直不屑耳。”衡塘退士(孙诛)云:“世运之治乱,年华之盛衰,彼此之惨凉流落,俱在其中。

少陵七绝,此为压卷。”这些评语都很精到。黄生所说的“字里”,是指的虚字。按李端(大历十才子之一)有《赠李龟年》诗云:“青春事汉主,白首人秦城。遍识才人字,多知旧曲名。风流随故事,语笑合新声。独有垂杨树,偏伤日暮情。”观“白首人秦城”句,那么这位老歌手后来曾回到长安,而杜甫则终于死在江南。

白马*

白马东北来,空鞍贯双箭[一] 。可怜马上郎,意气今谁见?近时主将戮,中 夜伤于战[二]。丧乱死多门,呜呼泪如霞霰[三]!

* 大历五年(七七 0)四月八日,湖南兵马使咸玠杀潭州刺史兼湖南都团练观察使崔瓘,据潭州为乱。杜甫这时正在潭州(长沙),因事变发生 在夜里,所以他也就不得不“中夜混黎氓,脱身亦奔窜”(《入衡州》),和人民一道逃难。从城里逃回他自己的船上后,便南往衡州。这首诗便是写 途中所见的。

[一]这句是说骑马的人已死于兵乱,只见马带着双箭回来。

[二]主将,即指崔瓘,伤于战,指马上郎。(三)仇注:“丧乱一语,极惨!或死于寇贼,或死于官兵,或死于赋役,或死于饥馁,或死于奔窜流离,或死于寒暑暴露。唯身历忧患,始知其情状。”

——浦注:“诗凡四层,逐层抽出。马来,一层。见马而伤马上郎,一层。因马上郎,推到主将被戮本事,一层。又因本事,而徧慨死非共命者,一层。”

逃难*

五十白头翁[一] ,南北逃世难[二]。 疏布缠枯骨,奔走苦不暖。已衰病方入, 四海一涂炭[三] 。乾坤万里内,莫见容身晔[四]。妻孥复随我,回首共悲叹。 故国莽丘墟[五],邻里各分散。归路从此迷,涕尽湘江岸。

* 这诗有人疑为伪作,我看是没有根据的。这晃杜甫替他自己一生的逃难作了一个总结。根据未句,大概作于大历五年(七七),也就是他死的这一年避臧玠之乱的时候。

[一]浦注:“肃宗上元二年,公年五十,时周流蜀中,注家释世难者,以是年段子璋反东川当之。公值难其多:何独举此耶?盖公自乾元二年客秦入蜀,时年四十八,是为逃难之始耳,言五十,举成数也。按杜甫逃难实开始于至德元载,时年四十五,次年由安史乱军中逃归,头发尽白,说“五十白头翁”是一个大体上的和特征的说法,因为在通常情况下,五十不应白头。高适诗:“郑侯应悽惶,五十头尽白。”也是所以纪异的。

[二]最初在北方,由奉先逃白水,由白水逃 鄜州,他自己又由沦陷了的长安逃归凤翔,后来才由华州经秦州、同谷逃到了四川(南方)。

但在四川又碰到段子璋、徐知道和崔吁之乱,如今在湖南又要逃臧玠之乱,所以说“南北逃世 难”。

[三]涂炭,烂泥和炭火。一涂炭,是说全国人民都在水深火热之中,没有例外。

[四] 畔,边陈,如泽畔、田畔,即“人寰难容身”意。以乾坤之大,竞找不到一块安身之地,极写世乱,也显出诗人社甫之不为当道所容。

[五] 莽,是莽莽然,草木丛生的样子。安史乱后,洛阳附近数百里内都变成了废墟,杜甫家 正在这一区域内。

聂来阳以仆阻水,书致酒肉。疗饥荒江,诗得代怀,兴尽本韵。至县,呈聂令。陆路去方田驿四十里,舟行一日,时属江涨,泊于方田。*

耒阳驰尺素,见访荒江渺[一]。 义士烈女家,风流吾贤绍[二]。昨见狄相孙,许公人伦表[三]。前朝翰林后,屈迹县邑小[四]。知我碍湍涛,半旬获浩糕[五]。 麾下杀元*戎,湖边有飞施[六]。孤舟增鬱鬱,僻路殊悄悄。侧惊猿猱捷,仰羡鹤鹤矫[七]。礼过宰肥羊,愁当置清醥[八]。人非西喻蜀,兴在北坑赵[九] 。方行郴岸静,未话长沙扰[一]。崔师乞已至,澧卒用矜少[一一] 。问罪消息 真,开颜憩亭沼[一二]。

* 这是杜甫最后一首谢人餽食的诗,但并不是杜甫的绝笔 。我们选录这首诗的目的,一方面在使读者明腺诗人杜甫死前不久的生活状况和思想抚况,另一方面、也是主要的方面,则在于借以证明“饫死”一说的虚伪,因为自来就有不少人相信杜甫死于“牛肉白酒”,而其根据也正是这首诗。

七七年四月,杜甫避臧玠之乱,由长沙到衡阳,这时他的舅父崔伟做郴州的录事爹军,写信要他去,此诗即赴郴途中所作。聂耒阳、耒阳县令聂某(其名不详)。

兴尽中韵,兴字,去声。指诗的意兴。李因笃云:“兴尽本韵者,盖篇中所押之字,皆《广韵》三十小部。唐制,二十九筱、三十小,近体通用,而此首专用小韵,不及筱韵,故云然。”方田驿,即阻水之处。由衡至耒阳一百六十余里,至 郴,四百余里。

[一]首二句叙聂令的急难慷慨。尺素,书信。渺,渺茫,时江涨水大。

[二]二句赞美聂令的家风,实承上文来。义士,聂政,烈女,聂政姊。聂政为严仲子杀韩相侠累,因自披面抉眼,自屠出肠,韩暴其尸于市,悬赏购问,莫知为谁。政姊荣闻之,乃至韩市,伏尸哭极哀,死政之旁。晋、楚、齐、卫闻之,皆曰:“非独政能也,乃其姊亦烈女也。”(见《史记, 刺客列传》)

[三]二句赞美聂令本人品格。狄相孙,狄仁杰之孙博济。杜甫在夔有《寄狄明府博济》诗云:“梁公曾孙我姨弟。”当即此人。昨见,犹前见。许,推许。表,表率。

[ 四]二句为聂令抱屈。不在朝廷,只作个小地方宫。聂令祖父大概作过翰林,故有上句,以上为第一段,是赞美语,也是感激语。观狄公推许之文,可知非 亲非故,但可感也正在此。

[五]浩澡,水无际貌。张洽云:“获,言所得者,止大水耳,别无所有。”按此句是说挨了五 天饿。

[六]二句即指臧 玠杀崔瓘事。飞旋,指崔瓘灵柩所悬之素旌。

[七]四句写阻水心情。伤心兵乱,故增鬱鬱;为水所困,故羡猿猱鹳鹤。矫,举也。

[八]二句感聂令致酒肉,应上“见访”和“知我”。古人以牛羊豕三者具备为太牢,无牛只有羊泵则为少牢,聂令送的大概是牛肉,所以说“礼过宰肥羊”。愁,揩杀元戎。句意谓聂令的酒送得很及时,正当愁时,兼送清酒。以上为第二段,叙乱离而兼阻水窘状,以见聂令愧食之可感。麾下句, 是末段张本。

[九]二句是说,教此行虽未负有传檄的责任,但私愿却在于彻底消灭叛徒。司马相如尝出使西蜀,有《喻巴蜀檄》。秦将白起破赵,坑降卒四十万人。杜甫是坚决反对无原则的姑息,所以《舟中 苦热》诗也有“此流须卒斩”的话。

[一]郴岸,即指方田驿。是说还没来得及对聂令细说藏玠的变乱。

[一一]杜甫自注:“闻崔侍御溪乞师于洪府,师已至袁州北,杨中丞琳问罪将士,自澧上达长 沙。”用矜少,言自矜传其兵精。

[一二]开颜,开颜一笑。问罪既确,故愁颜为之一开。憩,游息。以上为末段,写阻水的心事。杜甫在任何艰苦信况下都关心国家大事,后人所谓“平生无饱饭,拆死只优时”,于此诗尤可见。

暮秋将归秦,留别湖南幕府亲友*

水阔苍梧野,天高白帝秋[ 一]。 途穷那免哭?身老不禁愁[ 二]。大府才能会,诸公德业优[三]。北归冲雨雪,谁悯敝貂裘[四]?

* 这是七七年秋在长沙所作,是杜甫最后的一首五律,目的是希望亲友们能送点盘川。这年夏四月八日,长沙曾发生臧玠的乱子。这个乱子到底是什么时候、是怎样平下来的,我们虽不十分清楚,但据《唐书:代宗纪》:“大历五年五月,癸未,以羽林大将军辛京杲为潭州刺史、湖南观察使。

”又《新唐书》卷一百四十七《辛京杲传》:“京杲,肃宗时累迁鸿胪卿,为英武军使。代宗立,封庸国公,迁左金吾卫大将军,进晋昌郡王,历湖南观察使,后为工部尚书,致仕。

”可见这位新湖南观察使,乃是皇帝左右很重要的一员大将,这个乱子,大概就是由他来收拾的。时间,则当在六月。我们提出这一点,相当重要,因为可以帮助我们理解杜甫为什么忽然改变原来南下郴州的计划,又由耒阳折回长沙的过程。杜甫无时无刻不想北归,避乱南下,本是万不得己,现在乱子既已平定,他自然要掉转船头北归了。这是毫无足怪的。(可参看集中《回棹》一诗)

[ 一] 上句记地,切湖南。下句记时,切暮秋。白帝,是司秋的神,与白帝城无涉。二句有举 目非故乡之感。

[二]二句自叙。杜甫的愁很大,少壮时,还可以“放歌破愁绝”,“一酌敝千忧”,而今都不 行了,所以说“不禁愁”。

[三]二句颂辛京呆和亲友。唐时谓节度使府为“大府”,这里指观察使。才能会,所谓济济多

[四]暮秋从湖南出发,到秦中,已是冬季了,故曰冲雨雪。黄生云:“接联(第二联)及尾联,

口角愈伤悲,身分愈高傲,由其气足以振之故也。”

长沙送李十一衔*

与子避地西庚州,洞庭相逢十二秋[一]。远愧尚方曾赐履,竟非吾土倦登楼

[二]。久存胶漆应难并,一辱泥涂遂晚收[三]。李杜齐名真忝窃,朔云寒菊倍

离忧 [四]。

* 这和前一首当是同时之作,为杜甫最后的一首七律。

[ 一]首二句写久别重逢。避地,避乱而寄居异地。仇注:“此诗,黄鹤编在大历五年。西康州,即同拜县。公以乾元二年(七五九)冬寓同谷,至大历五年(七七),为十二秋,此亦五年秋 自衡归潭之一证也。”

[二]二句向朋友叙别后十二年来的行踪。上句用王乔事。《后汉书》卷一百十二《王乔传》,“乔为叶令,有神术,每月朔望常白县诣台朝,帝(明帝)怪其来数,而不见车骑,令太史伺望之。 言其临至,辄有双凫飞来。于是候凫至,举罗张之,但得一只舄焉 。

乃诏上方诊视,则四年中所赐尚中官属履也。”上方,即尚方,是主作皇帝御甩器物的官。七六四年,严武表荐杜甫为检校工部员外郎,赐绯鱼袋。故借尚方赐履来比为自赐绯。但这郎官是遥授的,一直挂名,未能登朝,所以说“远愧”。下句翻用王粲事。王粲作《登楼赋》,尽管也曾慨叹的说:“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但他毕竟还常去登楼,而我呢,则连楼也懒得去登了。见得为客日久。

[三]二句,上句感李衔对自己的友谊,坚如胶漆,历久不衰。应难并,料无人可比并。下句自伤从左拾遗贬官后遂一蹶不振。晚收,老去无成。正因己因泥涂,始益见李之胶漆。

[四]末二句收到惜别。后汉李固和杜乔,李云和杜众,李膺和杜密,皆齐名,并称“李杜”。忝窃,杜甫自谦言有愧于与李衔齐名。这个齐名,当指仕宦,不指文章。末句即景合情。杜甫北人,送别在秋,故有朔云、寒菊的话。

李衔这次大溉是由长沙回长安的,这就更加引起杜甫的故国之恩,所以说“倍离忧”。——按刘克庄《后村诗话》云:“韩公(韩愈)字东野(孟郊),名籍(张籍)、湜(皇甫湜),而籍哭韩诗,乃有‘后学号韩张’之句。??甫、白真一行辈,而杜公云‘李杜齐名真忝窃’,其忠厚如此。

”是刘氏以李为指李白。或当时李衔曾以杜甫比李白,而杜甫表示不敢当。说亦可通。大约当杜甫晚年,已有李杜齐名之论。杨凭《赠窦牟》诗云:“直用天才众却瞋,应欺李杜久为尘。”凭,大历中进士,年代与杜甫相接,已合称“李杜”,亦一佐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