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和兄弟们武忠 我爸和他的兄弟们
在村里,“郝”并不是大姓,只有我们一族,上上下下不到五十口,但我爸在那里算得上一号人物。我妹妹出生后,爸妈因为违反计划生育法规,被各自单位开除,打了一年多散工后,我爸开始在镇办企业做采购员。1983年,国家的经济改革如火如荼,采购员正当其时,采购员是个统一的名号,干的活儿里也包括推销。
我爸推销的是一种陶瓷配件,他几乎跑遍了全国各地,第一年的业务提成拿回家,吓得我妈以为是在做梦;第二年起了房子,邻居们看着地基说,郝老三是要把镇政府搬到家里来了;第三年建成了自己的工厂。
村里人说他有本事,十里八庄都听过他有钱的传言。对找上门来的人他也都尽心尽力地帮忙。有点奇怪的是,我爸的亲兄弟们:大爷、四叔、五叔不太打电话,倒是婶子大娘还有堂哥们联系勤些。
兄弟五个,老二,我的二爷,年轻时和老婆吵架,一气之下留下一纸休书和一句“不得大出息定不归家”的豪言壮语,离家走了,30多年来音信全无。二爷走的那年我刚出生,所以我没见过他,我妈经常提起他,说他是个好人,就是脾气太犟。其实,我爸的兄弟们脾气都挺犟。
这么多年来,他们只在某些特定的场合,比如过年,比如红白事坐席,才能坐到一块儿,我很难想象如果只有他们四个在的话,他们会说些什么。他们不亲近,但也绝不是疏远。我大爷40岁腿就瘸了,三个儿子的婚房全是几个兄弟帮着盖起来的。
我四叔的儿子出车祸,被撞到全身没一块好骨头,是我五叔拼了命要来的补偿费。我五叔当了十多年“混子”,被人告、被人追,我爸一次次替他收拾烂摊子。而我爸创业时,四叔和大爷家的大哥不分昼夜地扑在厂里头干活。
他们之间,需要有人不计付出的帮助时,站出来的肯定是兄弟们。可是他们对彼此也都有一肚子牢骚,子侄辈们面前倒也不避嫌,背地里朝着我们嘀咕的时候常有。我在旁边听着,好像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情绪上捋不顺:大爷气弟弟们不把他当老大敬着,我爸恨兄弟们不把心思放在壮大家族力量上,四叔觉得兄弟们没人帮衬他,五叔就纯粹是“江湖”上得瑟惯了,想在家里也能越过几个哥哥说一不二。
实际上,我爸在家里常说起他的兄弟们,总是在一些触碰到他少时回忆的节点,比如说,过年放鞭,他会一边准备着鞭炮,一边笑着说:“我们小时候穷,一串鞭拆开了,每人分十个,恁四叔过年也不舍得放,一直藏到正月十五,恁奶说再不放就潮了,他才拿出来。他打小就聪明,怕鞭太潮点不着,就放在炉子沿儿上烤,结果烤了一会儿,噼里啪啦全点着了。”
去年初,最年轻的五叔查出了肺癌,晚期,没拖过三个月去,这三个月里我爸从天津回老家五趟,几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妹妹说他在家做饭经常犯拿醋当酱油使之类的错误。五叔死了,我回去参加葬礼,我爸在村头迎我,我在他的脸上没看到什么,甚至看见我之后,他还高兴地咧嘴笑了一下。
葬礼期间,他也一直很平静,有条不紊地张罗着。没见到大爷,堂哥们跪在灵堂前和我说,大爷的腿一点也动不了了。见到了四叔,启灵前,众人拜拜,临到我爸时,他黑铁塔似的身子跪下,孩子一样呜呜大哭,毫无掩饰的哭声里是他对五叔离去毫不掩饰的悲恸。
可惜,我爸没能把他的平静一直保持下去,我听姑姑说,葬礼后,他气冲冲地去找大爷,质问他为什么不去送老五一程,发狠说他将来死了不回老家林地(墓地)了,就撒在海里,顺着海浪,方便在青岛和天津两个女儿之间往来。这当然是气话,妹妹说回去后,我爸关于他兄弟们的话题说得比以前多了。我在电话里和他聊:年龄都大了,和叔伯们的关系是不是可以更亲密一点?他默不作声。
我仍然试图劝我爸,回老家的时候和他的兄弟们和气些,热络点,我妈不以为然,她说:“谁家不是这样呢?没事时打打闹闹,有事时齐心对外,这才是兄弟们。”我知道她说得对,我们村里的哪一家兄弟们都有些龃龉,拉开身子动手的也不是没有。但我自己,只有一个妹妹,怎么疼都疼不过来,她是这世界上另外一个更完美的“我”,有她和我相互依存,我觉得踏实,无畏。我爸和他的兄弟们也彼此处得到过这种感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