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瘫诗人余秀华的诗歌 脑瘫诗人余秀华“被消费”:热闹总在诗歌之外
有一年,尹世平在荆门打工。春节到了,老板拖欠了800元工资,他让余秀华跟着去讨要,说,等老板的车开出来,你就拦上去,你是残疾人,他不敢撞你。
“那片工地里唯一一栋红砖房,就是余秀华家,整个大队就他们家不拆。”摩托车司机把我扔在路边。
一连串满载着沙石的大卡车摇摇晃晃地驶过,尘土飞扬。拐进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穿过一大片光秃秃的水泥房,躲闪过忽上忽下的挖掘机,就抵达了余秀华家。
伴随着机器嗡嗡作响的轰鸣声,余秀华坐在布满阳光的院子里,一次次地谈起一件事,一件成名这一年来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事——离婚。
余秀华时常站在院子外的空地里,看着轰鸣的工地发呆。去年2月,她居住的横店村开始筹划新农村建设,迁村腾地,唯独她家得以幸免。
“那个诗人”
2015年10月,余秀华站在法院门口,“人民法院”四个大字,让她觉得庄严明亮。
她是来离婚的。
“她终于下定决心了。”纪录片导演范俭在余秀华成名后一直在拍摄关于她的纪录片,在此前的几个月中,余秀华常在电话里跟他沟通关于离婚的事,她显得“纠结、犹豫,但又渴望追求自己的生活”。
余秀华走进法院,向一个女孩说明来意,递上了离婚材料。女孩看了她一眼,走出了办公室。她听到女孩在打电话,隐约中,她听到女孩说:“那个诗人。”
如果余秀华在九个月前出现在这里,那个女孩一定不会这样形容她。因为,那时的余秀华只是湖北省钟祥市石牌镇横店村村民眼中的一位——会写诗的脑瘫患者。
2015年1月16日,旅美学者沈睿写了一篇名为《余秀华: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的文章,之后的几天里,这篇文章刷爆了无数人的朋友圈,余秀华红了。人们开始正式地称呼她为“诗人”,为了凸显她的特殊性,“诗人”前面还会加上一个“脑瘫”的前缀。
因为出生时倒产,导致先天性脑瘫,余秀华几乎失去了对于自己人生的掌控力。
高二那年的一天,她突然背着书包回家提出退学,原因是老师以“字写得难认”为由给她的语文成绩打了0分,她把书本烧了个精光,彻底断了读书的念想。
退学后,父母开始张罗她的婚事。来自穷地方的、比她大13岁的四川人尹世平“嫁”入她家,成为上门女婿。那一年,余秀华19岁,她不知道婚姻是什么,甚至不知道结婚后还要生一个孩子。如果父母安排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她也没有意见。
起初,她想好好过日子。结婚一个半月后的春节,她觉察出些许不对。她和丈夫出门走亲戚,饭桌上,丈夫喝了很多酒,中途去厕所吐了,回来接着猛灌。她看不下去多说了几句,丈夫愣了一下,忽然拔腿就走。行动不便的她摇摇晃晃地追了出去,一面追,一面想着:丈夫靠不住。
一段罪恶
不一会儿,庭长到了,问余秀华:“你为什么离婚?为什么原来没想到离婚?”
这时候,又有一个人走进来,说:“离什么婚呀?起诉是要钱的,还不如把这钱拿去买衣服。”
事实上,离婚这个念头,已经在余秀华心里存在了将近十六年。
她的婚姻生活一直在不断升级的矛盾之中。尹世平喝酒买醉,让她泡茶洗脚。在她眼里,喝酒不是好事,还让她伺候,她不愿意。
“你是残疾人,我是正常人,我比你高贵多了。” 尹世平嘟囔着。她忍不住反击,“你这个男人一点本事都没有,所以你才嫁给我,要不你有本事让我嫁给你啊?”
结婚第二年,余秀华生下了儿子。儿子两岁时,余秀华第一次提出离婚,但话一出口,母亲第一个跳出来反对,怪她破坏了一个好好的家庭,因为她担心她老无所依。余秀华和尹世平甚至去了法院,但走到一半又回了头,因为尹世平反悔了。
那是1998年,那一年,余秀华写下了自己的第一首诗:《印痕》,“诗中写我自己在泥水里匍匐行走,现在想来,几乎预言了一生的命运。”
她将诗歌看做庸常生活的出口,甚至是救赎,“就是当心灵发出呼唤的时候,它(诗歌)以赤子的姿势到来,不过是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在摇摇晃晃的人间走动的时候,它充当了一根拐杖。”同时,内心对生命自由的渴望与现实生活的碰撞,也变成了她的创作动力与灵感来源。
“那时候有铺天盖地的忧愁,19岁的婚姻里/我的身体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我不知道所以延伸的是今天的孤独……”争吵不断的日子里,余秀华如此写道,她称它为“青春给了一段罪恶”。
尹世平常年在外打工,但收入从来不给家用。直到两人的儿子读高中以后,才勉强支付了部分学费。
有一年,尹世平在荆门打工。春节到了,老板拖欠了800元工资,他让余秀华跟着去讨要,说,等老板的车开出来,你就拦上去,你是残疾人,他不敢撞你。
余秀华问,如果真撞上来怎么办?尹世平沉默了。余秀华转身就走,心想,在你眼里,我的生命就只值800块钱?还不如一头猪。
此后,他们之间没有了任何交流。在余秀华眼里,家对丈夫而言,只是一个春节过年的地方。即便是春节,为了避免吵架,两人也不睡一个房间。
“在婚姻里,我和他都是暴君,都残忍。它给我的好处远远没有一朵花给我的感受多。”余秀华说。
明显的血污
婚姻生活的不如意曾让余秀华一度急于找到证明自我的方式。
她一个人去温州的残疾人工厂里打工,手脚不便,干活太慢,受了不少委屈。一个月后,在家人的催促之下,她回到家中。
她还想到了乞讨,找了一个师傅,照着指点买了一只碗。但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却怎么也跪不下去。“一个小时/他的瓷碗响了六次/我抱紧新买的瓷碗,夹紧我的尾巴/我忽然想起了几个字——人性繁华”——她在诗中如此形容当时的场景。
最后,她还是回到了横店村,重新做回农妇。采棉花,摘苞谷,养兔子,写诗。
她在诗里把自己形容成提心吊胆的稗子,随时都有被清除的可能性。她写道:“有时候我是生活的一条狗/更多时,生活是我的一条狗/坚强不是一个好词儿/两岸的哈哈镜里/它只能扁着身子走过。”这首诗的名字叫——《我只是死皮赖脸地活着》。
她还写过一首叫做《苟活》的诗,但即便如此,她却从不掩饰自己对爱情的渴望。
在博客里,余秀华曾多次写到对一位当地电台主持人的爱慕。她经常参加他的节目,双方聊得投机,也曾线下见面。她提醒自己不要陷入,却又在醉酒时跑去找对方,甚至还惊动了110。
她曾在诗里记录过这种疼: “我把这样的疼不停地逼回内心,重得我摇摇晃晃/但是我吐不出来/我从来没有说出的,我以为这就是/爱情”。
这是她的天性——越热烈的天性与越残酷的现实也碰撞出了她的醒目。
《诗刊》的编辑刘年被认为是发现余秀华的伯乐,他曾在2014年9月将余秀华的8首诗推荐至《诗刊》发表。“她的诗,放在中国女诗人的诗歌中,就像把杀人犯放在一群大家闺秀里一样醒目——别人都穿戴整齐、涂着脂粉、喷着香水,白纸黑字,闻不出一点汗味,唯独她烟熏火燎、泥沙俱下,字与字之间,还有明显的血污。”刘年说。
一场虚惊
“其实,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无非是/两具肉体碰撞的力,无非是这力催开的花朵/无非是这花朵虚拟出的春天/让我们误以为生命被重新打开……我是穿过枪林弹雨去睡你/我是把无数的黑夜摁进一个黎明去睡你/我是无数个我奔跑成一个我去睡你……”
这首《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最终成了余秀华的成名作,让她成了红透中国的“脑瘫诗人”。
余秀华回忆着这一年走红后的经历,她自我评价,火得莫名其妙,火得一塌糊涂。
很长一段时间里,钟祥市宣传部的官员们定点在她家坐班,陪同记者采访。母亲周金香回忆,她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厨房里烧火做饭,“整整烧了一个半月的旺季火,每天操持好几桌饭”。
还有各种怀揣不同诉求的人在余秀华身边粉墨登场。
一个老头从浙江骑着自行车专程来见她,到了湖北荆门后,给她打了一个电话问路。“这是毫无必要的热情。”余秀华连连回绝。
襄阳大学的一位老师赶到她家,一番赞赏之后,言辞里流露出质疑,怀疑她的诗歌有代笔。她从柜子里翻出来7本手稿,对方当即打电话回去汇报,“真是她自己写的,我们教书都写不出这样的句子,心服口服。”
一名爱好诗歌的武汉市官员,在当地大小官员的陪同下,冒着雨赶到余秀华家中。一见面,他就掏出了两本圈圈点点满是笔记的诗集,一一请教。末了,他还拿出了自己写的3首诗歌,让余秀华帮忙指点修改。余秀华很直接,“这是废话,废话就要删掉。”官员竖起了大拇指,连夸改得好。
去年正月初一,一位自称“洁人”的老头,从北京飞到武汉,再从武汉直接拦了一辆出租车打车到了余家。他带了一大摞自费出版的《青春血泪祭》,希望余秀华帮忙宣传。余秀华翻了翻,拒绝了。“他的文字有问题,我再说好也没用。”她看得很清楚,“他想借我出名。”
2015年2月,她居住的横店村开始筹划新农村建设,迁村腾地,唯独她家得以幸免。
在规划中,她家的房子将被建设成一个书院。父亲余文海打趣道,“听说要建一旅游区,品牌就是我们家。到武汉有个黄鹤楼,到北京有个天坛公园,到横店就是余秀华的家”。
成名也使令她不如意的婚姻被不断放大。“他前几天跟记者说,他要的是一个家,不是要我这个人。可我想要的不是一个家,是一个人。两个人的观念太不一样。”余秀华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
余秀华承认,成名给她带来了一定的安全感,但是这种感觉并不稳定。“一个人再出名,都是虚名。人生本来就是一场虚惊。我孩子上学,我妈妈生病,我老公不理我,这些并没有因为我的名气得到改善。”
至于“老公不理我”,在范俭的眼里也是余秀华脆弱的一种表现,“有一段时间想离婚离不成,她哭得很厉害。复杂的家庭原因和一定的社会原因,让她不敢离婚。”范俭说。
余秀华参加荆门一档电台节目录制。应荆门晚报编辑黄旭升要求,她在现场朗诵了6首诗歌。
长工费
2015年4月,母亲周金香被查出肺部有淋巴,最终确诊为肺癌。余秀华取消了所有的活动,赶到医院陪伴母亲化疗。家人提议让尹世平来帮忙,后者的回复是:这是打长工,要收钱。这让余秀华一家感到心寒。
“那是余秀华最纠结最痛苦的时候。”因为拍摄余秀华的纪录片,范俭几乎见证了余秀华从犹豫到下定决心的全过程。
“我真的不是说想结束一段婚姻而寻找新的感情。我就是想从心理把我这种恐惧感去掉。”余秀华说。她也想过,在风口浪尖上离婚可能会引来非议。但这个念头只在脑海中存在了一瞬,她就放弃了。
一笔数目客观的稿费是余秀华“一夜成名”后得到的最实际的收获。稿费一到,她立马提出了离婚。
尹世平说,离婚可以,他在余家这20年,相当于做了20年长工。他张口索要100万元长工费。余秀华怒了,“婚姻里有什么长工费,你把这个长工费找出来我看看?”
2015年12月4日,受余秀华的委托,范俭找到了在北京某工地做建筑工人的尹世平,劝说其同意离婚。尹世平对离婚的态度摇摆不定,“感觉有50%以上想离”,至于不想离婚的原因,其中一条是:余秀华出名后把自己甩了,心里不平衡。
几经协调,尹世平说:“离婚后,我连个家都没了,你给我搞一套房子就离。”
余秀华说,“好,那就搞一套房子。”
她几乎把所有的稿费都给了丈夫,承诺给丈夫在村子里盖一栋楼房。父亲余文海担心女婿受苦,唠叨女儿给少了钱。余秀华怒了,“我就这么点钱,几乎都给他了,要给你给。”
尽管终于可以离婚,但余秀华还是为给出去的钱心有不甘,她给刘年打电话哭诉,说:“他折磨了我20年,还让我给钱给他,亏死了。我想找个机会揍他一顿。”
没有人再对我们说爱了
2015年12月14日,余秀华终于拿到了离婚证书。
为了这张离婚证书,她还闹了一个笑话。
民政局的工作人员问:“你是不是神经病?”她敏感的自尊心被触及,猛地拍了一把桌子,说:“老子就有神经病。”工作人员要求她去医院开证明,否则不予离婚。事后,她观察了两对办理离婚的夫妻,发现这只是例行问题。
她懊恼自己敏感的自尊心,一遍又一遍地说自己傻。
“虽然我不知道以后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但是我按照自己的心愿完成了这件事情,我不指望以后的生活可以获得幸福,我问心无愧。”离婚后,她在一档节目里说。
她变得更爱美了。今年正月,她去了一趟美容院,做了纹眉和染唇,花了一两千元,她有些心疼,却又觉得值。她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小女孩,夏天的衣服都是裙子。有时又会担忧,脸上起了皱纹,紧急买了眼霜。
余秀华的床边,贴着一幅破了一半的诗抄,隐约可以看出是《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这是去年爆火时粉丝送来的,据说抄写者写了5遍才觉得满意。问另一半去哪儿了?“破了就撕了呗。”她说。这也是她现在对于爱情的态度——不抱期望。
在范俭的眼中,这是余秀华的一种脆弱——渴望爱情但又必须不抱期望。
其实,成名后的余秀华也有年轻的仰慕者。去年在广州出席活动时,一个18岁的小男孩向她表达了爱意。他扶着她走路,给她梳头,这些小动作,让她感到害怕。“他说喜欢我,我说,你喜欢你妈妈吗?”
余秀华劝走了小男孩。“太小了,小孩子不懂事。一个18岁的小孩子没有经历过什么感情教育,一个40岁的老女人想引诱他的话,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那有什么意思呢?我不能伤害别人,这是最基础的。”
对于现实,余秀华清醒的很。“30多的男人,结婚了你还要为别人生个孩子吧,想都别想。40多岁的成功男人会找20多岁的小姑娘,这是大趋势。50多岁的男人有什么用呢?我还玩黄昏恋吗?”她说。
2016年3月3日,余秀华发了一篇新的博客,是一首诗,诗的名字是:《我们老了,没有人再对我们说爱了》——
是的,多少让人沮丧。
黄昏里的花香正在淡去
一些小蝙蝠倒悬的身体如同刺在心尖上的话
心尖上的话,比蝙蝠倒悬得还高
我们点燃炉火,火光颤抖
你不允许我说话。
衰老的身体敏感于空气的波动
你说钥匙太多了,不利于谜语(衰老是最后的谜语啦)
你看,我并不关心天上的星群
也不关心温热的气流里一些回窝的鸟雀
我那么远赶来,就想赞美你无处安放的沮丧
吃过早饭,余秀华逗猫玩,露出了开怀的笑容。余秀华的父亲余文海说,这一年,余秀华明显开心了不少。出名后,她自己有了经济能力,离了婚,摆脱了婚姻带给她的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