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缘何创造女人:看精神分析家阿琳细腻剖析恐怖片《吾栖之肤》
上帝缘何创造女人?希伯来圣经讲述了如下创造女性的缘由:“因为亚当十分孤单,所以夏娃才被创造了出来。她被创造出来是为了陪伴他、与他交往、给他快乐。这一观点长期存在于西方文化中,它是关于女性的基本神话。女性性征被创造出来是为了满足男性的欢愉。”■本文来源于微信公号“世图心理”。吾栖之肤阿琳·克莱默·理查兹《穿越孤独》
在位于郊外的华丽别墅内,人过中年的整形医生罗伯特·雷德加和忠心老仆人玛丽莉娅居住于此。在过去的十二年里,他先后失去了妻子盖儿和女儿诺玛,一桩桩人间惨剧彻底颠覆了罗伯特看似完美的生活,同时也将他的事业与研究推向了完全未知的领域。在别墅的某个神秘房间内,居住着一个美丽且与世隔绝的女子,她叫薇拉,既是罗伯特的病人,又是他的实验对象,二人有着纷繁错乱的渊源。她经罗伯特之手精心塑造出来的容颜,将彼此紧紧缠绕在了一起…… 本片荣获2011年华盛顿影评人协会最佳外语片奖。吾栖之肤
这部由阿莫多瓦导演的惊悚片,讲述了一个女人炼成的故事。影片将孤独和社会隔离看作成长为人(becoming a person)的隐喻和基石。弗洛伊德将阳具嫉妒视为女性特质的基石,阿莫多瓦则提出了迥异的观点,重新解释了女性的肇始和形成过程,推而广之,也是人的形成过程。
是什么创造了女性?希伯来圣经讲述了如下创造女性的缘由:因为亚当十分孤单,所以夏娃才被创造了出来。她被创造出来是为了陪伴他、与他交往、给他快乐。这一观点长期存在于西方文化中,它是关于女性的基本神话。女性性征被创造出来是为了满足男性的欢愉。他们的角色是不平等的,他们的目的是不一样的。现代女性一直坚持认为我们的性征、我们的自我与男人的同等重要。但这是一场艰难的较量。下面我将讨论一部影片,这部影片再一次为我开启女性性征的问题,对我来说它似乎也表明了在新的社会背景下女性发展的困境。
佩德罗·阿莫多瓦执导的惊悚影片《吾栖之肤》为我们讲述了一个创造女人的故事。影片将孤独和社会隔离看作成长为人的隐喻和基石。阿莫多瓦把女主角叫作“薇拉”(Vera),“Vera ”是真理的意思。弗洛伊德将阳具嫉妒视为女性特质的基石,而阿莫多瓦提出了完全不同的观点,重新解释了女性的肇始和形成过程,由此推广,实际上这也是人的形成过程。弗洛伊德和阿莫多瓦都认为,女性是被阉割掉的男性。弗洛伊德探索的是内心和“黑色大陆”,而阿莫多瓦探索的则是外在,将外在作为通往内心的窗口。阿莫多瓦讲述了一个充满悲伤和哀恸的故事。在一场车祸中,一位科学家失去了他至爱的妻子,这场车祸烧光了妻子的皮肤。这位科学家研制了一种人造皮肤,如果将其用在垂死的妻子身上,或许能挽救她。这种皮肤完美无瑕、坚不可摧:它不会燃烧,它没有感觉。
这位科学家如何使用这一发明呢?我们看到他驾驶昂贵的轿车来到他宏伟的别墅。在这个别墅里有一间实验室(他在那里做手术)以及一个康复诊所,里面住着一位美丽而神秘的女病人。她的皮肤完美无瑕,并且第二层皮肤也保护她毫发无损,即一件肉色的连体紧身衣。但她几乎完全与世隔绝。她只与一位慈母般的女人有交往,这个女人通过升降机给她提供食物和书籍。她每日锻炼、阅读,但不曾离开这个房间。
随着影片剧情的展开,我们得知她以前其实是个男人,不过后来改变了性别。但是,她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变性人。她所经历的性别转变和普通的变性手术不同,并非结合激素治疗以及逐步可逆转的手术措施来达到最终永久的变性。这个年轻的男人首先被切除了阴茎,阴部被改造成人造阴道。在这一点上,阿莫多瓦是在模仿创造女性的过程,而非变性。这个女人是在女性生殖器的基础上形成的,而不是通过改变其第二性征从而让她能够向外界呈现女性面貌。起初,她成了生殖器女性,然后被装置了无毛发的脸皮、柔软的皮肤、乳房、臀部以及女性的柔韧性,这些实际上是女性青春期发展出的第二性征。
不过,她是怎样成为心理上的女性的呢?她是怎样变得从女性意象来看待自己的呢?影片开始的时候,我们看到她在读一本爱丽丝·门罗(Alice Munro )写的书,这是一位加拿大女性主义作家。她居住的屋子装饰着路易斯·布尔乔亚的艺术作品,这是一位法国女性主义雕刻家。这些女性艺术家在教导她作为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她被隔绝与其他女性交往,除了与那位在远处喂养她、为她提供艺术作品的女性通过对讲机来交谈。她在隔绝之中,被小心认真地喂服着女性理念。这就像大人给小女孩洋娃娃去玩,让她们开始把自己视作养育者和照顾者;让她们玩时髦玩偶,所以她们开始希望自己也是时髦女郎。她的皮肤是她的自我与环境的交界面,保护她的自我不受外在世界的侵犯,同时保持自我的完整性,保护自我不卷入到外界中去。为了发展这种不可渗透的皮肤,她被限定在独居的屋子里。这种保护带来很高的代价:这层皮肤让她与世隔绝。
电影中,我们得知这位外科医生的妻子从可怕的烧伤中恢复过来,当她在倒影中看到自己恐怖的、布满伤痕的皮肤以后,便跳窗自杀了。现在我们能够理解,对于这位外科医生来说,他创造的这副坚不可摧的皮肤到底有多重要,以及为何如此重要了。不过,这个故事还更复杂。这个孤独的女人身陷单独拘禁。她生活在最具惩罚性的囚牢之中。几乎所有时间里,她都是单独一人。她向谁认同呢?谁是她生活的见证者?只有这名外科医生看着她,只有他有权力囚禁或释放她。只有他代表着她的外部世界。他的意志决定了她的命运。他对她如何生活的选择,决定了她生活的唯一可能性。与世隔绝、孤独一人,她只能渴望他的到来。她的生活就是贝蒂·弗里丹(Betty Freidan )描写的20 世纪50 年代家庭主妇生活的夸张版本:独自居住在光鲜的郊区别墅,除了照看孩子、等候丈夫回家,终日无所事事。外科医生给她营造的环境,无限扩大了她的孤独,最大限度地缩减了她的可能性。不过这样的环境看起来也相当奢侈,与21 世纪中上层家庭主妇为自己选择的生活类似。许多女人通过注射毒素和整形手术来获得像女主角那样的光滑皮肤。练习瑜伽是她唯一的安慰。她相信电视里那位瑜伽教练,这位教练向她保证,练习瑜伽可以帮她走进自己的内心深处。瑜伽给了她一些类似选择权的东西。她可以选择做或者不做瑜伽,这并非外科医生所能强加。她真正缺失的是一个希望了解她的感受、倾听她诉说的人。这让她孤独寂寞,也使她变得非人化。
从心理学的意义上讲,皮肤是自我的边界。这是第一层界限。被抚摸、拥抱、爱抚、打耳光、割伤、烧灼、殴打都是通过皮肤来体验的。它是感觉的器官。它是我和非我的边界。皮肤也潜藏着倒错的可能性,因为经由皮肤,快乐可以越级变成痛苦,痛苦也可以变得快乐。当外科医生给了病人一幅坚不可摧的皮肤时,他既剥夺了她的脆弱性,也剥夺了她损害其人性的能力。
外科医生哄骗她用扩张器来扩张她的阴道,声称这样她就可以去性交而且没有痛苦。影片中,外科医生的那位兄弟是外科医生粗鲁的“另一个我”(alter ego )。他的兄弟强奸、伤害了女主角,但这种震惊也使她“活”了过来。她开始抱怨。外科医生许诺给她快乐的性交。不过事实并非如此。她拥有感觉。在影片中我们看到,她被粗暴地强奸了,而后又被体贴地照顾和安慰。在被体验为强暴的这第一次性交中,她因为痛苦而表现出害怕和虚弱。她承担了环境给她指定的角色。
不过,最终外科医生还是失败了。薇拉在身体上是一个女人,但是在心理上他还是一个男人。最后,她还是回到了母亲的二手女装店,告诉他们她就是母亲残缺的儿子。在心理意义上,这个人依旧是一个男人。母亲的职业更加强了女主角处境的讽刺性。她所经营的商店专门售卖二手女装。如今,女主角也成为母亲的二手女人。
阿莫多瓦讲述了一个现代版本的提瑞西阿斯(Tiresias )神话。提瑞西阿斯原本是男儿身,后来女神赫拉(Hera )罚他做了七年女人,再后来因为善行受到恩赐,又恢复了男儿身。有人问提瑞西阿斯,相比男人,女人获得的性快感有多少,他回答说,女人的性快感是男人的十倍。阿莫多瓦电影中的主角和受害者虽然身为女人,但没有获得这样的满足感。对她来说,性爱只带来了痛苦和终极灾难。最后,像提瑞西阿斯一样,她也回归了男儿身。
生活在人造皮肤之中所体验到的孤独,是不可忍受的。安齐厄(Anzieu, 1989 )提出了皮肤的精神意象的心理功能和身体皮肤的躯体功能之间的平行关系:心理皮肤即自我皮肤,将心理健康和心理功能所需要的一切保存在里面,同时也把可能伤害到自我的所有东西排斥在外,就像身体皮肤将所有器官保存在里面,同时也把可能的危险排斥在外。这就意味着对于性功能而言,皮肤自我是必需的。在我看来,当性行为被视为对身体的侵入时,就变得令人恐惧;同样心理上的亲密也可能被视作对自我的侵入,因而极具危险。为了避开这种危险,个体需要远离那些可能侵犯他的人。那些自我施加的、引发难以忍受的孤独感的社会隔离,不仅保护自己不受侵入,也避免了自己去侵入别人。在对身体整形的研究中,莱玛(Lemma,2010 )探讨了“侵入”这一主题。她描述了几个案例,在外科医生看来,他们的身体并不会因为整形手术而有实质性的改善,但是,这些病人坚持认为他们想要的整形对他们而言至关重要,因为这是他们自己做出的选择。他们所拒绝的身体是由母亲提供的,而这些母亲在他们看来要么是太过闯入的,要么是太过忽视的,或者在这两个不良极端之间跳转。躯体整形对他们而言是一种坚决的表达,即(我现在是)与母亲毫无关系的单独自我,因此,就可以解除侵入所带来的焦虑以及被抛弃之后所感到的抑郁。
在那些把改造自己的身体作为一种艺术形式的艺术家当中,莱玛提到了奥兰(Orlan ),她将许多整形手术录制下来并且散播出去,展现这些极端的手术程序,这引起了观众的恐惧和厌恶。另外,莱玛还提到了一个名叫史蒂拉(Stelarc )的男人,他的艺术创作则是篡改自己的身体,加上一些额外的功能部件,比如第三只手臂。奥兰改变的是存在的状态,而史蒂拉改变的是功能。奥兰是被动的,因为她只提供了脸以及脸的意象,而外科医生和观者则提供了行为。对史蒂拉而言,通过改造身体从而可以产生新的行为。莱玛引用了史蒂拉的话:我已经越过了皮肤这个阻碍……皮肤不再意味着锁闭……空荡荡的躯体变成了主人……是时候重新向这副躯体殖民了。
在莱玛看来,这是在幻想中将躯体当成子宫来使用,从而抵消了被关在母亲子宫里的体验,所以艺术家通过变成母亲来抵消丧失母亲。总之,莱玛认为改造躯体有两种目的:要么否认分离、试图分离、掩盖羞耻、抵御碎片化恐惧,要么报复父母。因此,她提供了许多同此类病人一起探索的方法,这些病人损伤着自己的身体,或者像《吾栖之肤》里面那位外科医生一样,被驱动着去损伤他人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