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工柳谈学油画 罗工柳:谈学油画(下)

2018-0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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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简介:关于创新问题.各门艺术都有创新问题,油画来自欧洲,因此,油画的创新要考虑民族化的问题,即如何将欧洲的东西变成我们民族自己的东西.从欧化到中国

关于创新问题。各门艺术都有创新问题,油画来自欧洲,因此,油画的创新要考虑民族化的问题,即如何将欧洲的东西变成我们民族自己的东西。从欧化到中国化的问题,我们每个学油画的人,都要为此而努力。

五十年代我在苏联时,看到许多欧洲油画名作,得益不少,但有的作品自然主义倾向严重,没有什么味道。当时,很惦念祖国的艺术传统,好象吃饭一样,在国外呆久了,天天吃黄油面包,很想吃我们家乡的稀饭和咸菜。

1958年我回国后,和董希文、石鲁等同志一起,参加了革命博物馆的筹建工作。在从事油画创作时,我试探着从中国传统艺术中吸取营养来丰富油画的艺术形式。我画了一幅题为《火种》的油画,表现大革命失败以后,中国人民不屈不挠,掩埋好同志的尸体,擦干身上的血迹,爬起来再战斗。

这么一个严肃的主题,在一幅画面中是很难表达的,我考虑了很久,搞了一个构图。在形式上为了突破欧洲油画的基本程式,我借鉴了中国工艺中的漆屏风、镶嵌装饰的艺术风格,同时,因为我搞过木刻,又琢磨着象木刻那样来处理黑白关系。

《火种》这幅画,背景用一片黑色来表现大革命失败后,白色恐怖的黑暗年代;前景画群众找到革命烈士的尸体,十分悲痛,主要人物站起来,化悲痛为力量,要继续战斗,人物用白色、淡紫色和淡绿色。

这样,前景人物处理很明亮,背景处理很深沉,形成木刻那样黑白对照。当时主管这方面工作的同志看了色彩稿,表示很赞赏,说这是用油画的艺术语言在说话。《火种》画完后,在革命博物馆陈列室挂出来,由于形式感强,很突出,很引人注目。

展出后,意见不一致,有的说好,有的说太悲,我自己还不大满意,人物刻划没有达到我预期的效果,所以没有展出几天,我要求取下来,进了仓库,打算以后改好再用。

当时,董希文画的是《渡江》,这幅画在艺术形式上有突破,他不是如实地画大军过长江,而是吸取了版画的艺术风格,有创新,是一幅好画。最近博物馆又重新陈列出来。应该说,过去对这幅画是重视得不够的。

石鲁画的《转战陕北》,我第一次看到他的面稿时,就认为是一幅有气魄的好画,我全力支持他画出来,因为在艺术上确实有突破。在文化大革命中,石鲁为这幅画受“四人帮”非常严重的迫害,前年在香山召开的美协理事扩大会议上,石鲁十分清楚地谈了《转战陕北》的创作过程和后来被迫害的情况,他的发言,很感人。

真理是在石鲁一边。现在《转战陕北》恢复了名誉,重新和群众见面了,革命博物馆把原作保护下来,没有损坏。当然,我的《火种》也遭了灾,当初画的时候,我一心想在艺术上作一点探索,想突破欧洲的油画艺术,没有想到艺术上会有风险。

但后来这幅画的遭遇,确实是一场风险。从1964年中央美术学院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开始,即从江青插手中央美术学院开始,一直把《火种》当黑画来批,直到把原画毁掉为止,《火种》的命运是很惨的。但我不改悔,人还在,我还要重画这幅画。

六十年代初,我在油画研究班任教时,曾讲过关于创新的问题。当时我提出两条:一是胆子要大.二是路子要宽。创新,胆子一定要大。为了强调新,我说了四个字,新,奇,怪,绝。说完,我感到可能有点说过头了,但我没有收回,无非是个“新”嘛!

说奇,别人也许还能接受;说“怪”,好象有些过分了,其实,“怪”也就是新嘛!不是有个扬州八怪么?“八怪”也是艺术;说“绝”,有什么不可以的?诗中也有绝句呀!说来说去,无非是强调大胆创新而已。

创新,路子要宽石我当时说:中国有个齐白石,欧洲有个马蒂斯。中国的齐白石吃得开,而欧洲的马蒂斯在中国吃不开,这不公平嘛!话说出口,我也感到可能说得不妥,但没有改口。无非是想强调路子宽些,也就是说,强调百花齐放。现在关良的画不也是一朵花吗?所谓胆要大,路要宽,意思是要大胆地搞百花齐放,只有这样,艺术才能发展。

当时,在油画研究班出现了一些冒风险的作品。如钟涵的《延河边上》,那是顶着风险画的。其实,这幅画在形式上并没有突破什么,但构图上有新东西,不是画正面,而是画背影。我看了稿子说,很好,你大胆画。后来我外出了一趟,回来见钟涵的画转过身来了,问他为什么?他说:“太冒风险了,连董先生都说,还是转过身来吧!

”我们知遣,董希文是很有创新精神的,为人很耿直,能坚持真理,如果是他负责,他是不会主张转过身来的,我想,他是为我担心,才叫转过身的。

我对钟涵说:“赶快转过去,否则不要画了,转过来就没有新意了。腼成后,挂在展览厅里,有同志悄悄地警告我说:“这幅画太冒险了!”当时我还不懂得什么叫风险。因此我坚定地回答:“不怕,我负责!

”这幅画,其实画得不算理想,但它运用艺术上含蓄的手法,给观众留下丰富的想象余地,是有感染力的。果然,《延河边上》展出后,受到观众的赞扬,许多报刊都发表,在全国发生了影响。后来,也遭了灾,江青骂这幅画,文化大革命期间。钟涵为此吃了苦头。我对钟涵说:“对不起呀!害了你。”现在平反了。《美术》杂志重新发表《延河边上》,为作者和作品恢复名誉。

不少同志在艺术上进行探索,大胆进行创新,后来都遭受“四人帮”不同程度的迫害,都遇到不同程度的风险。这种事今后不应重演。对艺术进行大胆探索,大胆创新,是文艺工作者对工作、对群众的积极负责态度,不管这种探索是否成功,都应该保护,不应有什么风险。“四人帮喻造成的灾难,并不能吓倒我们,并不能使我后退,我现在仍然主张要创新,必须大胆,必须路宽,还是这两条。

相当一个时期以来,我们的油画作品最大的毛病就是千篇一律,好象是一个人画的,一个样子,一种风格石艺术这个东西,就是要创新,搞得都一样了,就没有艺术可言了。马蒂斯那样可以画,关良那样风格也可以画,但不要翻过来,说写实是照像,这也是打棍宇。

应该造成一种在艺术上生动活泼的风气,彼此都不要打棍子,一切棍子都要收起来。只要做到:反映生活,群众喜欢这两条就行了,你管它怎么画,各有所好。你愿意吃烤鸭,他愿意吃咸菜,何必要强求一律?我们民族的生活和艺术本来是十分丰富的,为什么要搞得那么单调?我很喜欢轻音乐,优美,瞰。

最近身体不好,容易疲劳,尤其爱听斯特劳斯的圆舞曲。但是,生活中也很需要交响乐,真正能比较深刻地反映时代精神的,还是那些有分量的交响乐,音乐也是需要多种多样的形式和风格的。

中国京剧有四大名旦,他们处在同一个时代,却各有各的风格,唱得就是不一季物麻。流传到现在,仍是很高超的艺术。事实上,就艺术而言,古今中外都讲百花齐放,只是说法不同罢了。你们看后期印象派,那么多的画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风格,自己的面貌。中国的扬州八怪都是怪,却也是一人一个模样,没有雷同。艺术本身要求如此,不然艺术就没有生命了。

大胆地去创新,有没有一个方向和准则呢?我想心里必须有三位老师。第一,生活是老师。古人还要师造化嘛。到生活中去,还要有正确的思想,才能正确地认识和反映生活。第二,群众是老师。拜不拜群众为师,这是一件大事。

我们画画是给群众看的,为群众服务的,如果撇开了群众,不考虑群众的愿望和要求,不顾群众的兴趣和爱好,就容易出问题。第三个老师是传统,我们祖先留下来的艺术遗产。我们所谓突破,很重要的一个方面是形式上的突破,那么,在艺术形式上要找一个师傅。

我们画的对象,无论人物或风景,多是中国的,画出来也主要是给中国人看的,这里有一个传统的喜好和审美观问题。而且,中国传统艺术中又有非常丰富的经验,值得我们去研究,去吸取。所以,我想来想去,要使油画真正具有我们民族的艺术特色,还是要从老祖宗那里去借鉴。

外国文艺中有很多优秀的东西,不管外国古代的或现代的,好东西我们都应该学习,但是,如果把外国的东西原封不动地搬来,学来学去还是外国的东西。依样画葫芦,没有独立创造,没有自家的风格,决不会有什么成就。跟着人家的后面,是绝没有出路的,新不了,创不了,也化不了。

不解决从欧化到中国化的问题,搞来搞去,还是外国的,不是中国的。三十年代,曾有不少人模仿欧洲现代派的东西,最后,大多没有成就,此路不通,这是半个世纪的经验教训,艺术史上应该认真总结。

木刻艺术有过这样的经验。三十年代学习外国的木刻,遇到了一个中国化的问题。1938年在延安就提出这个问题来了,到四十年代初才开始解决。这个问题道理很简单,当时在前方打仗,搞的木刻是给群众看的,内容方面问题不大,但形式怎么办呢?把外国的木刻形式照样子搬过来,群众不买你的账。

于是,摸素,探求,终于从传统的木刻水印年画中吸取营养,结合欧洲木刻的写实技巧,搞出一种新年画,大受群众欢迎。这是我亲身经历的事,因此,深深地记住了这个经验。这是四十年前的经验,我认为对解决今天的油画问题仍有现实意义。

音乐上也是这样。冼星海在法国学音乐,很有成绩。但他一踏上祖国的土地,立刻就学习中国民族的音乐,从而创作了《黄河大剖昌》这样不朽的艺术。他是以民族的音乐艺术作为基础,又吸收了外国音乐艺术中优秀的东西,丰富和发展了民族的音乐艺术。这是艺术发展的一条规律。

林风眠的绘画艺术也是这样的。我见过他早期在法国画的油画,基础很好,水平很高,但还是欧洲画风。他回国后,埋头研究中国民族传统绘画、陶爱、玉雕、皮影、青铜器,从中吸取营养,和欧洲的技巧结合起来,形成他自己的独特风格。

齐白石对绘画艺术的见解,很能启发我们对油画艺术形式的探索。“妙在似与不似之间”,意味深长,在欧洲绘画理论中是少见的。中国画有大写意。1962年,找在油画研究班时提出过油画能不能大写意这个问题,这是欧洲油画没有的,我们可以在这方面探索,可能出现新的东西。总之,中国传统绘画的经验可以吸取到油画中来。

我国古代壁画艺术也有很丰富的东西,值得我们去认真研究,从艺术发展的规律中去思考,去寻求新的艺术形式。敦煌壁画不待说了,永乐宫壁画,同样有极丰富的艺术语言。三清殿的壁画,一进去,就感觉气势宏伟。我把它概括为三个字:多,大,长。

人多,密密麻麻的,天上地下,凡是有名望的人都是他们的队伍;为了表示他们有力量,人物画得很大,比真人还要大;用的线条很长,有的线好几米长,这都是为了突出主题的要求而选择的艺术语言,很具匠心。

山西长治县法兴寺的宋塑,也是艺术造诣很高的。十二个菩萨塑像,表情、动态都各不相同,都很美,艺术感染力很强,古代的匠师找到了人间最美的东西。总之,我们的先辈给我们留下了丰富的艺术瑰宝,我们应该认真地去研究,从中学到东西,发展我们油画艺术,创造个人的艺术风格。

艺术创新,对于你们来说,是一个方向,是将来要做的事。创新,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要找到新的东西必须花费很多气力,经过很多的实践和探索,才有可能寻求出一点门路。我已经六十多岁了,胆子也还算大的,但是就创新来说,还在探索,还没有形成自己的东西。不过,我们应该充满信心,而且要有毅力,坚持不懈地奋斗。

前景是广阔的,希望你们切实努力。

(1980年4月,对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学生讲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