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浩纪录片导演 小军和老涛——纪录片导演周浩讲述的故事
2009年3月,广州,已是一派初夏景象。纪录片导演周浩计划着去四川的事情,有报社想约他去拍个关于北川中学的小片子,其实他也还有别的事情想做,去年地震期间的纪录片主角有了新的故事,他也应该再去拍拍后续的东西了。
“也许纪录片和其他表现手段是类似的,最终都是想去探讨我是谁,我来做什么,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拍了近9年的纪录片,周浩觉得,或许穷其一生,他都无法回答这些问题,因为有些事情的性质是由时间来决定的,而人最容易遗忘。谁又说得清楚呢?“就好象老天爷这样安排着我们的一生。折腾,不停地折腾。”
3月的四川,乍暖还寒。在离广州千里之外的绵阳永兴板房区里的陈小军或许不会去想:他是谁?他来做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他要应付许多具体的现实问题。去年12月,小军和一名叫何英的女子结了婚。婚礼办得很低调,婚后,夫妻两个就一直闭门谢客。因为自他们结婚后,岳母每次见了都要骂人,骂他们“伤风败俗”,就连2009年的春节,岳母都不肯和他们一起过年。
小军是北川人,比妻子何英小两岁,此前,他的身份是何英的姐夫。
2008年5月15日的绵阳九洲体育馆,上万的地震灾民被安置在那里。29岁的陈小军是那个惶惑忙乱悲苦还没回过神来的庞大人群中的一个。5月12日地震发生时,小军正在北川客运站6楼的家中睡觉,楼房剧烈的摇晃惊醒了他,周围不少建筑都成为一堆碎渣了,他住的这幢楼没有垮。
他起身穿起裤子,房门也竟然还能打开。但是下到3楼就不行了,往下的楼梯已经没了,小军只得又返回6 楼。“幸亏我当过兵才有这胆子。”小军翻出自家厨房的窗子,抱着天然气管道往下爬,天然气管到二楼就断了,他又抱住水管,滑到了一楼。
父母住的楼房垮了,妻儿也不知去向。小军一瘸一拐跟随避难的人流来到了北川中学运动场,在这里他遇到了姨妹何英和年迈的岳母以及妻子和前夫生的孩子。三代几口人共同熬过了一个凄风苦雨的夜晚后,次日一早,小军跟随转移的人流把老人和孩子护送到了当时最大的一个灾民安置点九洲体育馆。
2008年5月15日下午,周浩带着摄影器材和助理赶到了成都。其实一开始他也没想到要拍什么主题,只是觉得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自己应该在现场,应该来看看,哪怕是去探望,或者就像是去给那些生命送送行。
从新华社记者,到南方周末摄影记者,到纪录片导演,长年的职业生涯似乎让新闻嵌进了周浩的骨子里,这些特性让他的纪录片总能呈现出一种具有强烈爆发力的现实张力。
周浩去的第一个灾区是什邡的重灾区:洛水、蓥华和红白三个镇。部队还在艰苦的救援之中,在蓥峰化工厂,周浩拍摄了5个小时的幸存者刘德云(音)被救援的过程。之后,他们去了都江堰、彭州白鹿镇、汉旺镇东汽厂。东汽是这次地震遭受损失最大的国有企业之一,厂方一名副总经理告诉周浩,他们的直接损失在70个亿以上。伫立在汉旺镇东汽厂门口的时钟,永远停留在14:28这一刻,就像一个永远的灾难符号。
九洲体育馆里一片混乱,小军的心里也乱如麻线。已经找了好几次了,妻子何涛和8个月大的儿子一直没有下落,听说现在北川已经封城,小军和旁边的熟人说着是不是该翻山走小路再回去找找。他们说话的场景进入了正在这里拍摄的周浩的镜头。那时小军大概不会想到,自己即将成为一部纪录片的主角,他的形象和故事将永远留在一段影像里,而周浩或许也想不到,他已经找到了他想要的大事件中一个小人物的故事主题。
小军走上了从绵阳回北川的寻妻之路,周浩的镜头跟随着。
小军叫她“老涛”。“老涛”,那个大他8岁的老婆,地震时,抱着8个月大的儿子出去打麻将了。“老涛是去哪打麻将?”镜头中,小军问着自己。好像,她说是去菜场那边。“我当时沿街奔去,路边随处是缺手缺脚的,那场景再多说你也没法想象,活着的人全在叫救命。
我哪有能力救他们,他们身上的预制板,我一个人怎么能抬动,再说,我只想去找‘老涛’。”两分钟的路,再熟悉不过的路,记忆中早就应该到了,可哪还有什么菜场,只有一堆还在冒着白烟的废墟……
从“何孃”到“老涛”,称呼的改变背后是一个男人有点戏剧化的情感故事。8岁时,小军常跟随开客运班车的父亲从北川到绵阳玩,当时16岁的何涛是班车售票员,小军叫她“何孃”。爸爸去办事了,“何孃”就带着小军玩。后来,何涛被调到后勤,在伙食团卖饭菜。小军早上爱到伙食团买馒头,何涛见他来了,总把蒸笼里最大的馒头递到他碗里。小军开始对“何孃”有了一种特别的喜欢。暗恋的感觉是从12岁开始的。
2002年,小军从部队退役,在杭州和绵阳一带做生意,一次在汽车上偶遇何涛,这次见面,小军改称“何孃”为“何姐”,长久埋藏的感情突然猛烈滋生。但此时“何姐”已经结婚生子,小军用短信婉转地表达了爱慕之情,却没有收到回应。小军觉得自己可能太莽撞了,就再也没有和“何姐”联系。
4年后,何涛的丈夫在车祸中丧生。过了很久小军才得知消息,他马上联系了何涛,再次表达要一起生活的愿望。在犹豫了几个月后,何涛接受了小军。20年的感情终于有了个美好的结果。可惜小军的父母却不接受这桩婚事,还威胁说如果他们结婚,就不认这个儿子。
邻居和朋友也有不少人嘲笑他。可小军没有理会,拉着“老涛”就去扯了结婚证,还办了一个“在北川都很轰动的大婚礼”。一年后,他们生了儿子。小军的父母也慢慢接受了儿子和儿媳。
已经9天了,北川县城废墟里充满着浓烈的异味,小军在倒塌的父母家中刨出了一本相册,他一张一张地翻给周浩看:这是我的父母,这是“老涛”,这是我的儿子。最后,小军从相册中抽出一张儿子的照片,放进了上衣的口袋里。
地震后,小军曾几次有了死的念头,可看到“老涛”和前夫的这个孩子,他忍住了,他得要活下去照顾他。没想到的是,在灾民安置点相互照顾的这段时间,他和小姨妹好上了。半年前,小姨妹何英离了婚,自己带着一个女儿。小军说,她和“老涛”长得很像,看到她就想起“老涛”,他想好好保护她,照顾一家子人。
在震后北川的20多个重组家庭中,他们的结婚很像一个曲折的故事。地震中小军逃出来时,身上只有38元钱,于是他们从后来发的生活补助里节约出一笔钱来,买了一对1200多元的结婚戒指。结婚不讲排场,但戒指绝不能缺,这是小军对自己的最低要求。
现在,小军打算在绵阳本地筹点钱买个二手车,和妻子何英一起跑运输。北川新县城就要动工了,他得想法挣钱在新县城买房子。
私底下,小军还有一个愿望,能再有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2009年2月,周浩给小军打了个电话,小军在电话中告诉他说,央视记者要来采访。
将近一年的时光了,似乎足以使人忘记一座座城市的毁灭,数十万人的死伤。时间是最强的毒药,它带来遗忘,赤裸裸地重新上阵,让人觉得恍若隔世。时间也是最好的良药,它抚平伤口,恢复秩序,带来希望。
5·12地震中,小军和“老涛”两家一共走了7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