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俪生赵红 赵俪生的弟子 赵俪生谈张申府:知识分子的“弃妇”角色
张哈哈大笑,说:“是的,我一向都不循规蹈矩,为什么现在要呢?”
最后的回答
1967年9月21日。在红卫兵监视之下,张整理他的供词:《我的教育、职业、活动》。这个1904—1967年的生平大事记,从题目到内容都不亢不卑,并不是一篇低头认错的文字。在适当的情况下,他还突出一下他在中*共创建上的角色以及与一些党史歌颂的人物例如李大钊的亲密关系。
他没有丑诋他的朋友例如陈独秀和梁漱溟。他简简单单地、实事求是地叙述他怎样在1921年在巴黎介绍周*恩*来入党以及怎样在1948年写出《呼吁*和平》这篇文章。
1949年之后的部分,较多的自我批判。到1965年,“若有若无”地供道:
我对于毛主席的著作不是不重视,不是不珍视,也不是不学习不读。只是重视珍视,而不熟读。即或也学习也读,而并不真懂,读了也不用。这次又重读了以后,自觉直到这年10月才算学习入了门,才懂得了一些主席著作的真意义、真价值、真精神,才感觉到主席的句句话都是真理、是阳光、是空气。
到最后结论时,他意图把他描述章*伯*钧的话,套在自己身上:“我是百分之九十五站得稳”:
自5月中旬以来,几乎每天都有外单位或外地来访问,了解“一二·九”运动时期的旧人旧事。因为那次运动我是北京的出面负责人,许多参加的人都是我的学生或同事,而这些人,据说今日许多已成了高中级干部。凡是问我的,我无不竭诚如实,尽所知所能记忆的以告……一位同志对我说,你讲的情况最多,记忆力也最好。
自从1979年平反后,张成为修正中*共*党史的一个重要资料来源。张是中*共革命伟人重新定位的关键人物。
1987年2月9日。张逝世后一年,他的政治地位的恢复达到高峰。民革的报纸《团结报》登载了一篇题为《周恩来的入*党介绍人——张*申*府》的文章,几乎全部引自张的自述。此文的内容和张于“文*革”时在红*卫*兵迫压下的交代,可称无所分别,不同的地方只在于语调:现在这语调是处处维护,处处赞扬。
张从一个已被遗忘的中*共*党*小组的创建人,一变而为周*恩*来在党史的一个主要见证人,这表示张的正式平反已差不多完成了。但官方平反不等于自我平反;张过去十年所追寻的,是自我平反——他与我的谈话,目的正在这里。
在他的心目中,他首先确定自己是一个哲学家,这也是他自傲的所在。然而在他所处的那个环境里,要坚持作为一个思想家,是不容易的。虽然搞政治的人早已对思想没有兴趣了。张仍没有放弃这个追求。
1980年4月14日。他谈到他的哲学:“您知道,过去几个月我尝试总结我的哲学立场。您的谈话刺激了我,使我想到一些新问题。我现在开始写我的哲学看法,或者叫《我的人生观》什么的。我曾经分析我的人生角度,客观地反省自己的错误、弱点和成绩。我要用我的生命,我的人生观的演变,作为中国的一面镜子。
“我想我最后得出了三个字,可以包括一切,就是:实、活、中。”
张接着满足地捂着嘴笑起来,仿佛发掘到了一个宝藏。他一向喜欢把思想浓缩为几个字,这旧癖好又再故态复萌。他拿起我的笔记簿,“看,我现在就把这三个字写给您。‘实’,您知道,是我在‘五四’时期开始时一篇文章的中心信念。我常写文讨论真实的重要,及人们对真实视而不见的偏向。我的大客观哲学,目标就是求实。
“‘活’,这个字看去多么简单,令人想起生活。但我的意思比较深入,比较接近辩证唯物论,它是关于事物常变,我们需要经常适应配合。这不同过去所宣扬的死硬教条,这不是真正的或活的马克思主义。
“‘中’,就是中庸之道,这是儒家思想的重要概念。对我来说,这也是中国传统智慧的核心。我们的国家经历了另一轮的极端主义,正在恢复,因此特别需要真正了解什么是中道,以及它现在的意义。”
谈话结束后,张手里拿着一份稿件: “这是给您的,《我的人生观》的暂定稿。”
我看着这七页满是手写字迹的稿纸,又是感激,又是奇怪。张在抱恙之中,竟然亲手给我誊写了一篇稿件。这是他今年春天的思考成果,文稿的字迹笔划有些不稳,但仍然清晰可读,证明他是花了很大气力抄写的。我对他这份礼物表示感谢。
1982年7月。张的哲学宣言最后付印了。两年前张给我看的初稿题目是:《我的世界观——漫谈如何为人(怎样做人?怎样对人?)》现在印出来的文章没有这些副题,干脆就是《实、活、中》。
文中还有一些和原稿不同的地方,张的马克思乌托邦思想被降了调。虽然有这些修改,张的思想仍然被忠实地保存下来。我听到一个老人的声音,这老人试图总结他的一生,并告诫同时代的人。他这一生坚执己见,高傲自信,付出的代价可说甚大。但他这一生也是对个人的信仰操守从不失去信心的一生。
张在结论时以诗歌般的文字赞颂他的三条信仰支柱:
知息息不息,易易不易。快乐太快,至乐不至。人生至乐,乃在从从容容地对实、活、中的真知、实践。
透过《实、活、中》这篇文章,张成功地在他自己心目中平反了。自从他1979年得到官方的平*反后,他所做的和他所写的一切,都不及他这次能在有生之年完成了他的哲学总结并予以发表这样使他高兴。
他虽然没有明说,但我相信这篇文章是张悠长的生命最恰当的墓志铭:“易易不易,人生至乐,乃在从从容容地对实、活、中的真知、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