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复观文心 论徐复观《文心雕龙》文体论研究的学理缺失

2019-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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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简介:20世纪50年代末,徐复观先生撰写了<<文心雕龙>的文体论>这篇长文,[2]对<文心雕龙>文体论及中国古代文体论的诸多基本问题提出了迥异前人的理解.如认为中国古代"文体"一词的本义与英法文学理论中的Style一词相通,都是指文学中最能代表其艺术性和审美性的"艺术的形相性",标志着中国"文学的自觉";指出<文心雕龙>全书即是这一意义上的文体论,其上篇论 "历史性的文体",下篇论&q

20世纪50年代末,徐复观先生撰写了《<文心雕龙>的文体论》这篇长文,[2]对《文心雕龙》文体论及中国古代文体论的诸多基本问题提出了迥异前人的理解。如认为中国古代"文体"一词的本义与英法文学理论中的Style一词相通,都是指文学中最能代表其艺术性和审美性的"艺术的形相性",标志着中国"文学的自觉";指出《文心雕龙》全书即是这一意义上的文体论,其上篇论 "历史性的文体",下篇论"普遍性的文体",全书的重心应在下篇的《体性》篇;批评明代以下至今凡视《文心雕龙》上篇为"文体论"者,都是将"文类"与 "文体"相混淆;并认为《文心雕龙》中的"文体"包含"体制"、"体要"和"体貌"三个"次元"的意义,其中"体貌"为最高"次元"的形相,而表示"由语言文字之多少所排列而成的形相"的"体制"和"以事义为主"的"体要",则必须向"体貌"升华。

徐复观文心 论徐复观《文心雕龙》文体论研究的学理缺失

在此基础上文章又阐述了文体与情性的关系、文体的基本类型、文体论的效用等问题。徐复观先生此文属意甚高,认为其论述可正几百年来对"文体"理解之误,复古代"文体""含义之旧",并能"通中西文学理论之邮","奠"中国文体论之"基"。

徐复观文心 论徐复观《文心雕龙》文体论研究的学理缺失

不难看出,徐文实际上涉及了《文心雕龙》文体论和中国古代文体论研究中的一系列基本问题,包括文体与Style的关系、文体与文类的关系、《文心雕龙》上篇之"体"与下篇之"体"的关系、文体与风格的关系、文体与体制(体裁)的关系、文体与体要的关系、文体与体貌的关系、文体与情性的关系等。

徐复观文心 论徐复观《文心雕龙》文体论研究的学理缺失

若作进一步分析,这些问题又可分为两大类:一类属于中国古代文体论的内部关系(如文体与文类、文体与风格、文体与体制等),一类则属于中国古代文体论与西方"文体论"(Stylistics)之间的关系(如文体与Style)。

因此,若想对这些问题做出合理的解答,不仅需要对中国古代文体论的内部关系有比较准确、完整的把握,而且要对西方"文体论"的特征以及中国古代文体论与西方"文体论"之间的关系有一个比较清楚的认识。

但从实际情况来看,徐文在这两个方面都做得不太理想,学理上留下了很多漏洞:其立论虽新颖独到,但往往失之臆断;其目的虽在揭示"文体"一词的本义,但又与原始文献多有出入;其征引虽然广博,却有很多牵强附会之处;其愿望虽在实现中西互通,却无视双方语境和理论内涵的差异;其目的虽在为中国文体论研究奠基,却未能找到坚实可靠的理论基石。

这些学理缺陷集中表现为对中国古代文体论自身诸多概念关系以及中西有关概念关系的混淆和缠结。

徐文的学理缺漏在当时及以后都曾引起一些批评者的注意,后者也曾试图提出更切合《文心雕龙》文体论和中国古代文体论自身特征的理解,并且不乏可采之处;但从整体上看,这些批评文章对徐文所涉及的问题仍然未能提供一个融通自洽的阐述,有的不过是以另一种片面性来代替徐文的片面性(如龚鹏程的同名论文《文心雕龙的文体论》),有的则过于枝蔓含混,不够透彻(如颜昆阳的《论文心雕龙"辩证性的文体观念架构"——兼评徐复观、龚鹏程"文心雕龙的文体论"》)。

相对上述台港学界的批评者,大陆学界似乎更安于《文心雕龙》文体论和古代文体论研究中流行的"体裁论"(体制论)与"风格论"二分的理论格局,对徐文的学理缺失要么笼统地批评为"主观武断",[3]要么出于对研究对象的偏爱,竭力回护,曲为之解。[4]

根据笔者近年来对中国古代文体论所做的一些反思和研究,[5]无论是徐复观先生关于《文心雕龙》文体论的理解思路,还是他所反对的青木正儿和郭绍虞等人确立的"体制论"与"风格论"二分的传统阐释模式,应该说都与《文心雕龙》文体论和中国古代文体论的实际情形不尽相合,于理未通,于思未融。要想真正把握《文心雕龙》文体论和中国古代文体论的内部规律,必须寻求一条超越徐文和传统模式的研究思路,确立一个新的学理基础。

一、何为"文体"含义之"旧"?

——《文心雕龙》上篇之"体"与下篇之"体"内涵的贯通

徐复观先生在《文心雕龙的文体论》一文开头即申明,他写此文的一个主要目的是要"复‘文体’一词含义之旧",而他所理解的"文体"一词的"含义之旧"即是"文学的形相",或者说是文学中的"艺术性的形相"。

但是除了"体即是形体、形相"这一文字训诂和西方Style一词的参照外,徐复观先生并没有提供什么直接的文献根据来证明他对"文体"含义的这一理解。相反,却有足够的文献资料和其他理由,说明"文体"一词的"含义之旧"并不是指"文学的形相",而是另有他解。

在对"文体"范畴的含义展开具体分析之前,有必要思考这样几个问题。由古代文论文献可知,"文体"一词或以"体"称文大约出现在汉魏之际,[6]而在此之前,人们已经在"文"的观念内对有关文章的诸多问题有了比较深刻、丰富的认识;即使是在"文体"观念产生之后,"文"的观念仍然占据着中国古代文论的中心位置。

可以说,"文"是中国古代文论真正的核心范畴,而"文体"则是在"文"这个核心范畴的基础上衍生出来的一个次一级的范畴。

由此便引发出了这样一些问题:为什么在有了"文"的观念之后还会出现"文体"观念?"文体"作为"文"的次一级范畴从哪些方面对"文"的观念作了进一步发展?"文体"范畴从哪些方面突出了"文"范畴的内在规定性?又从哪些方面丰富了"文"范畴的内在规定性?"文体"范畴凭借其自身的哪些特质确立了在中国古代文论中的重要地位?这些问题实际上构成了我们理解古代文体论的基本路径。

先来看看《文心雕龙》中刘勰本人有关文体的几处论述:

若夫注释为词,解散论体,杂文虽异,总会是同。(《论说》)

据事似闲,在用实切。巧者回运,弥缝文体,将令数句之外,得一字之助矣。(《章句》)

若统绪失宗,辞味必乱;义脉不流,则偏枯文体。(《附会》)

况文体多术,共相弥纶,一物携贰,莫不解体。(《总术》)

而去圣久远,文体解散,辞人爱奇,言贵浮诡,饰羽尚画,文绣??,离本弥甚,将遂讹滥。(《序志》)

这几则文字,或专论某种类型的文体,或泛论所有文体,但都是以不同方式表达了刘勰关于文体的一个基本观念,即他是把文体作为一个整体来看的。如《论说》篇所说的"解散论体"、《总术》篇所说的"莫不解体"以及《序志》篇所说的"文体解散",都是从反面肯定文体应该是一个有机统一的整体;《章句》篇称"弥缝文体",是具体讲通过虚字的恰当运用使文体成为一个更加紧密的整体;《附会》篇所说的"义脉不流,则偏枯文体",则是直接以人体喻文体,说明文体应该是如同一个脉络畅通、健康完整的生命整体。

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反复用"文体"(或简称"体")一词来表达他的文章整体观并以人体譬喻文体,可说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其根据早已蕴涵在"体"一词的本义中。《说文解字》称:"体,总十二属也。"段玉裁注:"十二属,许未详言。

今以人体及许书核之。首之属有三:曰顶,曰面,曰颐;身之属有三:曰肩,曰脊,曰尻;手之属有三:曰肱,曰臂,曰手;足之属有三:曰股,曰胫,曰足。"说明"体"的本义即是指由"十二属"构成的人的整体。如果以"体"之本义与上述《文心雕龙》"文体"一词的用意相互参照,我们可以初步得出关于"文体"范畴含义的看法,即文体应该指的是文章的整体存在。

其他古代文论典籍也提供了这方面的文献根据。如《文镜秘府论》"南卷""定位"称:"义不相接,则文体中绝。"又称:"自于首句,迄于终篇,科位虽分,文体终合。"[7]其中的"文体终合"和"文体中绝"分别从正反两面暗示了文体应该是一个文意贯通、首尾圆合的完整篇章。

实际上任何一篇文章或一类文章都是一个整体存在,"文体"范畴的出现和文体观念的产生,则标志着文章整体观念的高度自觉。"文体"范畴在"文"范畴之后出现,其重要意义之一即在于将文章的整体性这一特征突出出来,将此前隐含的文章整体观彰显出来。

正是在文体论产生后,古文论中有关文章整体性的论述开始丰富起来,并发展成了系统的古代文章整体观。这种文章整体观并不是一个偶然存在,而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生命整体观在文论中的具体体现。从其文化源头看,乃植根于《周易》所肇始的"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周易·系辞下》)的思维方式和修辞方式。

接下来的问题是,"文体"范畴的这一含义在古代文体论中是否具有普遍性?尤其是在古代的各种"辨体"论中是否具有普遍性?

中国古代文体论中有非常丰富的"辨体"理论。一是文类文体的辨析,如诗体、赋体、词体、颂体、论体、序体、古体、近体、四言体、五言体、乐府体、歌行体等。二是时代文体的辨析,如建安体、正始体、永明体、齐梁体、唐初体、盛唐体、大历体、元和体、中唐体、晚唐体等。

三是作者文体的辨析,如苏李体、曹刘体、陶体、谢体、徐庾体、沈宋体、少陵体、太白体、韩昌黎体、李商隐体、东坡体、山谷体等。四流派文体的辨析,如竟陵体、公安体、边塞体、田园体、元白体、西昆体、太学体、江西宗派体等。

五是地域文体的辨析,如南朝体、北朝体等。六是根据典型特征所作的文体辨析,如形似体、质气体、情理体、直置体、飞动体、婉转体、清切体、菁华体等。七是根据具体写作技巧所作的文体辨析,如五韵体、五平体、五仄体、仄律体、失粘体、借韵体、拗体、变体、流水体、实对虚体、单对双体、景对情体、用事体、重字体、回文体、顿挫体、问答体等。

除此之外,还有其它形式的多种"辨体"。

针对上述"辨体"论中的"体"的含义,学界往往有多种不同解释。人们一般把第一种"辨体"论中的"体"(如"诗体"之"体"、"赋体"之"体"等)解释为 "体裁"或"体制",把第二种至第六种"辨体"论中的"体"(如"建安体"之"体"、"太白体"之"体"、"西昆体"之"体"、"南朝体"之"体"、"婉转体"之"体"等)解释为"风格"或"体貌",把第七种"辨体"论中的"体"(如"五韵体"之"体"等)解释为"语言形式"等。

首先需要指出的是,这些不同释义违背了一个最基本的逻辑关系。道理其实很简单:上述种种"辨体",实即是从不同角度对文体所作的分类。文体是一种广泛存在,古人为了对文体现象有更具体深入的了解,便需要对文体进行各种形式的分类。

因为分类角度不同,所以分类所得的文体种类也不一致,人们便把分类所得的某种或某类文体称为"X体"或"XX体"。在作为所有文体总称的"体"这个概念与作为各种具体文体名称的"X体"或"XX体"等概念之间,便构成了"属概念"和"种概念"的关系。

可以说每个具体的种概念"X体"或"XX体"等含义各不相同,但是作为共同的属概念的"体"的基本内涵应该是统一的;而我们所要解释的正是作为共同的属概念的"体"的基本内涵。由此也可看出,传统的对"体"的多种释义的错误在于把"X体"或"XX体"等种概念的特殊规定性当成了"体"这个属概念的一般规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