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梦蝶诗文集 诗人周梦蝶:与红尘有约
我和诗人周梦蝶先生相识甚晚,几次的诗人聚会仅只寒暄,大约在2006年期间,才算彼此真正认识。2006年底为了《乾坤诗刊》采访和手稿,想请周公用娟秀的毛笔字写签名书,我将九歌增订版的诗集《约会》寄给他,请他签名。前后约莫等了一个月,手稿及书寄还给我,却婉谢了采访。只说空闲时,愿与我去明星咖啡馆喝咖啡。寄回来的《约会》签名书,翻开扉页,第一句话就是:“明天又是一年了。”
年复一年过去,我们有时约在明星咖啡馆,有时在台北火车站的YMCA乐雅乐,及天水路上他的秘密基地南施咖啡,有时也远征到淡水、阳明山。渐渐地这几年他衰老得很快,已经无法出远门,只能去家里看他。2013年12月底天气特别寒冷,周公要去洗手间,不慎跌倒在门口,幸无大碍,只是身体一直很虚弱。除了吃饭之外,几乎成为枯叶一般卧床休眠。
前几日我去新店看他,他裹着厚重的被褥,头顶戴着一只毛线帽,一台暖气机在他身边吹拂,风扇不断地传送热气,世界鸦雀无声。我一走近,他睁开眼睛笑了!一开心,从棉被伸出右手,将头上的帽子脱了下来,挥一挥手又戴上去,露出几近掉光的牙齿歪在床上,开始精神抖擞和我侃侃而谈。
周公手迹
善哉十行
人远天涯远?若欲相见
即得相见。善哉善哉你说
你心里有绿色
出门便是草。乃至你说
若欲相见,更不劳流萤提灯引路
不须于蕉窗下久立
不须于前庭以玉钗敲砌竹
若欲相见,只须于悄无人处呼名,乃至
只须于心头一跳一热,微微
微微微微一热一跳一热
——周梦蝶
孤独国的悲悯世界
周梦蝶先生开始摆书摊的前两年,过着居无定所的“游牧”生活。周公每天背着书,带着一块布,从三重坐第一班公交车到台北武昌街,找一个警察不太留意的地方,把布摊开,将书铺在上面摆放。
本来摆好的书摊,忽然警察来了,其他摊贩看到警察就赶快收拾摊上货物。周公警觉性不高,时常来不及收,警察已经站在面前说他影响市容与交通,要罚款。这时候总有人围过来关心,还替他向警察说情:“周公有时一天都卖不出一本书,你们怎么狠心罚他钱?”另一个眉毛粗黑、人高马大卖衣服的说:“如果警察坚持要罚钱,这钱我替他出。
”周公一听便说:“那怎么行?一人做事一人当,这钱我一定要自己出。”但警察公事公办,哪管得了这么多,有一次被罚15元,还说这是特别优惠。
1959年4月1日这一天,终于在明星咖啡馆老板简锦锥的认可下,周公于骑楼梁柱上钉了一个书柜,并且取得合法的摊贩许可证。周公形容书柜后面的墙是“墓”,书柜就像“碑”,周公每天坐在“墓碑”前阅读人生百态,对他而言是荒凉的美感,并不觉得恐怖。
除了明星简锦锥对周公十分友善外,另一位向简锦锥租店面的达鸿茶庄老板饶鸿渊也对他十分友好。一次刮台风,大水淹了三天,周公无法回到三重住处,这件事情被茶庄饶老板发现,于是告诉周公:“不要再租三重的房子了!100元房租是个负担,晚上书收摊摆在茶庄,你睡在茶庄,每天也不用坐公交车回到三重。
”周公听他的建议觉得很理想,因为饶鸿渊夫妇白天在武昌街卖茶叶,晚上8点半就回去新店家。周公睡在茶庄不需给房租,等于替茶庄看门,这是两全其美的事情。于是答应饶老板,一住便长达11年之久。
武昌街卖书,人来人往如行云流水。一天,一个朋友送周公一张破藤椅。他坐破藤椅,另外买一张圆凳子,准备招待来看他的朋友坐。有些人来聊一聊走了,有时候需要详谈,就请周公到明星三楼喝咖啡。不管男女老幼,只要有人请周公,他多半不好意思推辞就上去。一坐几个小时,谈些庄严的人生哲学、佛学等。
书摊扔在那里没人看管。通常有两种情况,有人在摊位拿两本书,上楼问多少钱,拿书钱给他。另外一种是周公和朋友喝完咖啡回到书摊,发现藤椅或圆椅上有纸条,买什么书,书款多少钱,钱摆在那上面,用石头压住。周公语重心长笑着说:“这是有良心的人。”
周公印象中自己曾经昏倒过一次。在很早以前,一日从三重到武昌街摆书摊,从北门街走到武昌街忽然晕倒。这时候人人出版社的负责人胡子丹,还有北一女中学生张敏,两个人碰巧出现将他扶起来,带到一家诊所看病。医生说:“周公什么病都没有,就是贫血。”医生问:“每天早上吃什么?”周公老老实实回答:“稀饭。”医生说:“不行耶!营养不够,要吃蛋、肉。”周公表示他从此以后给嘴馋找了一个坚强的理由。
蝴蝶眼里的堪忍世界
《还魂草》里的诗句:“穿过我与非我,穿过十二月与十二月,在八千八百八十之上,你向绝处斟酌自己,斟酌和你一般浩瀚的翠色……”周公在明星咖啡馆的骑楼下,时时刻刻背脊挺直地斟酌着自己,他不只阅读佛经、哲学、古典文学, 也阅读许多翻译文学,就在方寸之间树立一个清凉的世界。他想脱离滚滚红尘的俗事,偏偏又脱离不了。正因为他多情,善于倾听,许多女孩子都喜欢去他的书摊,听他谈佛学或人生哲理,有时也向他倾吐心事。
曾经有一个女孩子,读过周公的诗,没有见过他的人,便来书摊偷瞄一眼,然后对她朋友说:“我还以为他是翩翩美少年,原来是一个干瘪的小老头。”周公与女孩熟悉以后,有一天在武昌街摆摊,一本书也卖不出去。周公心想这样不行,5点半吃过晚饭以后,转移阵地到重庆南路一家商号前继续摆摊。因为那里有一盏终日不歇、光明辉煌的灯,能够从6点开始摆摊到10点,至少还有四个小时可以卖书,也可以在那里看书。
到了晚上这个女孩子又过来找周公,她唤周公为周梦,不叫蝶。女孩说:“周梦,我今天公司发薪水,口袋有钱,想要吃什么我买给你吃。”周公说:“不用了,晚饭刚吃过。”女孩说:“你几点钟吃?现在已经10点,四五个小时应该饿了!
”后来,她到明星买了葡萄干面包给周公吃。周公心想既然拿来,就赶快把它吃下去。女孩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说:“还说你不饿,你看你的吃相好像饿鬼转世。”其实周公狼吞虎咽并不是因为饿,而是面包买来非吃不可。既然要吃,就赶快吞下肚,好腾出一张嘴跟她聊聊;但她完全不明白周公的用心良苦。
农历新年假期一整个星期,茶叶店没开,周公也不卖书。有一个年轻的少妇,连续好几年都邀请周公到他们家过年。这一年她丈夫出国,临走前对她说:“今年我要出国不能在家里过年,年年周公都在我们家过年,不能因为我出国就失礼。
你还是要请他过来。”话虽如此,周公仍然不敢怠慢。先前三个人可以有说有笑高谈阔论,唯独跟那位少妇就活泼不起来,所以那一年周公没去他们家过年。周公说:“你不要问我为什么不去,如果你先生回来,就说我来过了!”
这位少妇买了一个明星小蛋糕给周公,他正好不在,托别人代转。事后,少妇问:“蛋糕收到没?”周公答:“收到了!”少妇又问:“吃完没有?”周公答:“吃完了!”少妇再问:“好不好吃?”周公答:“好吃。”少妇忍不住又问:“既然好吃,为什么不写封信谢谢我或打电话给我?”周公答:“良心没有发现。
”少妇说:"你还有良心啊?”周公答:“只剩一点点了!”其实周公的一点点,是很多良知与禁忌织成的网,这张网也是他一生引以为戒的网。
曾经有一个长发披肩、嘴唇小小薄薄的很漂亮的大学女生来找周公,请他在明星三楼喝咖啡,原来她要周公指导她写论文。因为教授出了五个题目,让她自己找资料自由发挥。这女孩子平时不用功,每天打扮得光鲜亮丽,一天到晚玩耍,根本无法交差。
周公说:“光一题孟轲性善,荀卿性恶论两者有何不同就可以写很长的文章。”结果周公指点她该找什么书,找什么文章参考,节录下来七拼八凑交卷。女学生没通过,又来找周公。两人在明星三楼切磋,周公说一句,她写一句。写完之后,周公通篇看一遍,此后不见踪影。寒假过完,她来,周公问:“论文过了吗?”女学生说:“通过了!”周公又问:“得几分?”女学生满不在乎回答:“不知道。”
受《红楼梦》影响的蝴蝶
周公喜读《红楼梦》,自幼受《红楼梦》影响甚深,因此在2005年时出版《不负如来不负卿——〈石头记〉百二十回初探》。我说他分明就是红楼梦里吃胭脂粉长大的贾宝玉,对于每一个“妹妹”都招架不住。我曾戏称他为“宝爷爷”。为此,2007年在他大病进加护病房时还耿耿于怀,告诉我:“以后不准你再叫我宝爷爷,不然,跟你绝交。”“绝”字我没听懂,他却用虚弱的手,在我的笔记本留下残忍的字迹。
一回我对周公说:“有一件事情对您说,但您不能生气。”周公点点头。我对他说:“您所有作品里,我最喜欢的不是诗,而是《不负如来不负卿——〈石头记〉百二十回初探》。”周公闭上眼睛沉思许久。我问:“当初基于什么毅力让您写下这本书?”周公双手交叉继续沉思,我便不再多问。这是我们之间的默契,他不说的,我绝不多问。
和周公熟识后,我们话题常围着《红楼梦》打转,因此我买下《不负如来不负卿》请他签名。翻开扉页,他题温庭筠的《商山草行》“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送我。周公作风严谨,在还给我书之前,将书中所有错误之处,或添加、或删除的部分一一用红线标示,并亲笔用毛笔字更正。
《不负如来不负卿》右页为周公的小楷字体,左边为印刷体字,我之前曾说过周公的诗“拖泥带水,欲言又止”,但《不负如来不负卿》则不然。此书每一章回里的眉批,岂止只是初探而已?周公已将《石头记》里人情冷暖道尽,并将自己溶入书里。
这里面有太多丰富的“人味”,这些鲜活“人味”,或风趣、或哀叹、或欢喜,便是周公与贾宝玉之间重叠的部分——“多情与情深似海”一颗活灵活现的石头。然而情非情,意非意,法非法,理非理,都因时间流逝而惘然成灰了!
谁能将《石头记》百二十回初探,精辟用三言两语说穿?唯有住在红楼最高层的老诗人周梦蝶先生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