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十力狮子吼 熊十力《与钟泰书》读后
日前从《东方早报》(2015年12月4日)读得熊十力先生有《与钟泰书》长函原件将择期展出。报道附有图片,俾读者略窥“元豹”,分享喜悦。图片显缺函末署名,似是拍卖商故意吊人胃口,让人猜测原件可能更长。是否还有其他内容,承载先生所说的那些话,是否即在此信中,报道均不曾透露。广告商惯用制造悬念,以博高价竞拍,学人也只能瞪眼看白戏。
笔者喜欢熊老先生为日已久。这倒不是对十力哲学有什么钻研和体悟,老实承认,至今也还读得一知半解,混混沌沌。喜欢的是老先生的为人风格,有些故事永远辗转相传。例如,听他课的学生向来稀少,由北到南,从没有室满为患、走廊人头攒动那样傲人的盛况。
来听的都是真心想学习他的哲学,听得进、读得懂的学生。即使这样难得招来的学生,如若答不上他的提问,头上是要吃毛栗子的(照当下的教规,得受处分直至解聘)。徐复观是先生门下“新儒家”三大天王之一。
初时,先生要他看王夫之的《读通鉴论》。徐少将开初不太在意。再逼,终于去读了。先生要他说说读后心得。为了在先生面前显示读得很卖力,特别摘出若干“不是”之处。这下把老先生激怒了,引来一声狮子吼,挨得一阵禅棒喝:“你这个东西,怎么会读得进书!
任何书的内容,都是有好的地方,也有坏的地方。你为什么不先看出它好的地方,却专门去挑坏的;这样读书,就是读了百部千部,你会受到书的什么益处?读书是要先看出它的好处,再批评它的坏处,这才像吃东西一样,经过消化而摄取了营养。比如《读通鉴论》,某一段该是多么有意义;又如某一段,理解是如何深刻;你记得吗?你懂得吗?你这样读书,真太没有出息!”
熊十力待人就是如此真诚坦率,无论对学生还是朋友,不作假,不阿私,不虚伪,不迁就,也决不疏忽别人过人之处,遇有卓见睿识,均不惜拍掌叫好,谓之“虚己服善”。熊十力虽曾说过“吾以为人不孤冷到极度,不堪与世谐和”,但与友朋学生间的问学切磋,信函往来一直不断,“积稿盈帙”,时有整理问世,现今并不难觅。《十力语要》就收录有答问信函一百余件,内里不乏长件,有的比现在展出的这件篇幅更大。
当下风气,有些搞文史研究的,丢开现有大堆文献,把什么“第一手史料”、“新史料”视为iPhone6s、8s,专事夸富炫耀,读者也常发现这类“新品”,如同6s / 8s并不比4s有多少实惠,实是苹果公司设下的圈钱套路。
这件书函,也应该与《十力丛书》中“语要”、“论学书札”等相互印证,方能清楚究竟有什么特别的价值。至于像熊十力与钟山通信长函第一次“面世”(显然把文集排除在外,只指拍卖)之类的“广告语”,笔者看得也不习惯。
此信再次展示,十力对老朋友的赤诚相待、不讳己见,包括初时不甚看重钟的文字(“如陈兰父诸人而已”),后来极为欣赏他的学问(“名人手笔不少,皆未堪入目,唯大作确是学问家言”),最后又赠箴言相劝(“觉兄近多散漫”),都毕显十力的放达率真,如同既往,一生不易其性情。
经友好提示,翻阅《熊十力论学书札》,果然就在此信同年差不多时间(图片故意短缺,只能据文意推出),老先生写信给林宰平(1958年6月25日),也就坦承:“钟山,我昔看得平常,后知其于宋、明学有实在工夫,不可以一般士类看之。”评价也不能算得上极高。
这封信,是因钟氏“答片”,对熊前信提及“庄子事”(内容暂无从查考)竟只字未提起。所以,书函后半段集中议论《庄子》,直抒胸臆,且兼及整理编排方法建议(分类分目附注),真可谓为朋友继续深入疏证《庄子》,尽弃“介蒂”,两肋插刀,不吝助力,算得上讲义气、够朋友的!
读过《十力语要》,知道老先生关于儒道,孔孟、老庄,乃至周易,这些中夏文化之“源”的异同短长,研讨颇多,精警之语迭出。这次《与钟泰书》仅仅是又添一叶。信中“天化篇”一语最为费解,现行《庄子》无此篇名。或许被广告商故意短缺的那部分有相关文字,现在不可得知,只能等拍卖揭晓后再去覆案了。
读报道所及,笔者对熊十力“我不甚赞成庄子却甚喜庄子”一语,既不知出于何处,又觉通解艰困,彷徨莫明。笔者注意到拍卖公司有“雅昌拍卖”网页,承载撰文称此语出于熊致钟信中,抑或就是报道图片所短缺之内容?继说:“(钟)著述既成,熊氏读后不禁赞道:‘大著诚不朽之作,庄子之学,如后来有人研究,必不能忽视此书也。
’”显然,熊氏读到的不可能是1988年古籍版,极有可能是钟泰1960年手写上板自印本(网上有作者毛笔签赠南京大学校长匡亚明本,开价三百六十元,不贵啊!)。
近年从事文物拍卖行档,承载手上宝货不少,但总是抖一些,藏一些,弄得神秘兮兮。例如极赞《庄子发微》一札,乃出熊老晚年遗墨(先生逝世于1968年),与1958年信札有何关联,以及对“我不甚赞成庄子却甚喜庄子”有何新的启示,甚至钟氏为什么在1958年答片中不提熊氏前信所及“庄子事”,原都是值得讨究的话题,却一概语焉不详。
凭阅读《十力语要》所感,承载说先生于庄子之学与钟氏的“学术风格”颇为“契合”,则大有可斟酌处。
笔者觉得,周振鹤教授说熊十力“不赞成庄子学说但是喜欢庄子”,看似仅仅多出“学说”两个字,却极可能与熊老先生的意思十分“契合”。如果读此信后段议论,再对十力哲学的治学风格有所了解,恐也不难领会这种粗看似是“悖论”,与先生对待学问的态度,不相违和,不相背悖;亦即先生所言,“根柢无易其固,而裁断必出于己”。
熊老的三个得意门生为“新儒家”代表人物,已属众所周知。孤陋寡闻,不知老先生对学界因此期许他为“新儒家鼻祖”,是否认可过?此札开首有关孔孟的反问句,颇耐人寻味。笔者感觉,诚如老先生于本札开首所言,“少时,即感世变。
念中夏文化之将坠,誓以身心,奉诸先圣,未尝为浮名与地位之图”,一生力行不息。佛学、儒学、理学、心学、老庄之学等等,乃至西洋柏格森生命哲学,都曾经是十力哲学锻造采择的“营养”,呈完全开放的态度。
立其大,即从“中夏文化”之大处着眼,不拘于一家一说,而是要从中构造出一个新的哲学系统。若以儒家排斥其他诸子,或将诸子尽归诸儒家门下(钟泰《庄子发微》似有此弊),均非十力哲学本旨。熊十力所要努力的,是将“中夏文化”诸多精华尽情发掘、采择锻造,也不舍吸纳外来文化,而归摄于一个大的系统。
这个大系统,即是老先生常常喜欢说的,“大化流行,生生不息,体用不二,翕辟不已”,一种能动变化、刚健仁爱、天人合一的智慧之学。
这种哲学,不是排他的,更决非是独断专制的;不是静止的,不趋一时一事之用,而乃永恒与天地合道,立于宇宙之间而仁心不灭。看得当下某些“新新儒家”,那种专断、横蛮、狭隘、功利的做派,总在想,若老先生在世,是不会高兴把他称为“新儒家鼻祖”的。
以上读熊氏信札有感,随手写来,浅陋不堪,殊不足观。笔者特与诸友好放大图片,逐字打码,将释文录于后,以供分享,亦示学术公器,不敢窃私之意,有码错识讹处,望自行更正:
钟山兄:回家,见答片。于我奉兄之片,提及庄子事,只字不提,未知兄以我为自矜欤?兄试想,新论之书,已出世甚久,而迄今七四快至。下半年一过,即七四也。已是伊川朱子(两先生似只七四)弃世之年,而犹改作不已。脑空,心扩大,终不停功,岂自矜自是者乎!
少时,即感世变。念中夏文化之将坠,誓以身心,奉诸先圣,未尝为浮名与地位之图,一生孜孜不倦,此吾兄所亲见也。吾每为一书,必先从大处着想,不落汉宋窠臼。如《原儒》之书,若不从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与三世等大义发挥,而学汉宋诸儒,尊尚孟氏之宗法思想,则孔子适足为后人所唾耳。不发挥《易传》、知周万物,及裁成辅相等大义,而恶言科学如马兄,则孔子有何宝贝,可为后人所不弃诸乎?不明周官之法制,孔子又何所有乎?
内圣学方面,以体用不二立宗。天人、心物,一切不二。乃至各方面,皆去支离而归不二(见再印记之序)。今之后生当然不要此方之学,老人亦全无动于中,无复有一片良心,肯钻肯究者,岂不怪哉!?
昔养疴于杭时,以兄序诗文,考覈,而兼谈义理,如陈兰父诸人而已。川中再见,而觉道貌蔼如,始悔当年未识兄也。南还之前一年,见《荆川年谱序》,名人手笔不少,皆未堪入目,唯大作确是学问家言。吾答唐君曰:只此一序,是真文字也。及甲午相聚,则又觉兄散漫多矣。人生如朝露,老境无多日月,愿与兄同相磨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