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爱相亲剧情 《相爱相亲》的问题与主义
姥姥仿佛深陷在时光深处,一言不发,而她一开口,便是惊人的反差。薇薇说要和男朋友私奔,姥姥干脆利落地支持:“好!”在慧英家里,姥姥不动声色而又近乎理直气壮地介绍阿达:“他是薇薇的男朋友。”多动人啊,这些跳脱的面向。
这是她在自我沉溺之外非常率真的一面,字字都指向人自由、抗争的天性。 尤其“私奔”一节,这个“好”字就是一种自我投射,也许在无数次午夜梦回时,她都曾经设想过当初和外公一起“私奔”,甚至一个人“私奔”。
我不禁想起朱安,生活拮据以致登报售鲁迅藏书,许广平让她善待鲁迅遗产,朱安说:“我也是大先生的遗产啊,你们也保存保存我!”这个片段让我觉得,如果鲁迅有可能走进一下朱安的内心世界,也许他会发现另一个斗士。遗憾在,女人难做,时代不分青红皂白。然而女人难做是难在哪里,却各有各的煎熬,时代的软埋进程中,充斥着令人惊骇的细节。电影中确立了这样的细节,避免了刻板化和表面画,用的不是电影技巧,而是女性关怀。
【迁坟,迁的是什么?】
影片最后,姥姥决定迁坟。面对外公仅剩的几根白骨,短暂的哽恸之后,姥姥笃定而释然地说:“我不要你了。”这句话可不得了,它是历史的翻案——你曾经抛弃了我,而现在是我不要我你了。往大了说,你是男人,我是女人。
姥姥从历史的、自我的沉溺中走了出来,数十年的往事、情感、心绪在一面筛子上疯狂打滚后,得到一份豁然。或许这份豁然仍是藕断丝连的,却已经是最好的结果,想想朱安吧,想想《白鹿原》里的冷秋月吧,想想被历史淹没的她她她吧。历史仁慈至此,已经是奇迹了。
这句话很好,让很多人泪流满面,但从电影手法的角度,我却不喜欢。因为姥姥说完这句话后有比这还更为彻底、更为决绝的表达——姥姥手背一挥,干脆地说出两个字:“进城。”这个手势、这句“进城”使“我不要你了”这句话显得那么刻意、那么多余,那么“生怕观众看不懂”。这是这部电影在不少地方都出现过的问题,是张艾嘉与电影大师的距离所在。
回到正题,迁坟,迁的是什么?于姥姥而言,是一辈子执念的释放。于慧英而言,表面是儿女尽的一份孝心,内里则是另一份执念的释放。问题不在于坟在哪里,而在于人的执念。千百年来,人类无不在为各种各样的执念活着,历史的进程,也无非就是执念的建立和执念的再建立这两件事罢了。
让我深有感触的是,迁坟最终伴随一个堪称热闹的仪式而完成,鞭炮价响,讲风水、重传统、信鬼神的乡民们把外公的遗骨送进城里,他们神情庄重,他们步履沉稳,他们显然没意识到,历史的另外两个进程,是执念的消解和再消解,他们曾拼死保护的东西,正在变得越来越轻,以至于无。于是剩下另一个不必再谈的问题:迁坟之后,安于何处呢?
【相爱、相亲,谁之过?】
相爱、相亲是一对概念。相爱未必相亲,相亲未必相爱,田壮壮饰演的父亲孝平甚至在睡前亲口说出这句话。电影中,外婆代表相爱(慧英要将他们合葬的根本理由),姥姥代表相亲(姥姥一再被提醒外公只是把他当亲人),相爱相亲“相杀”,矛盾就集中在了迁坟这件事身上。一个无解的问题随之出现:外公的坟到底属于谁?传统解决不了、法律解决不了、媒体解决不了。这样的困局又是谁之过呢?相爱?相亲?
影片一边做减法,略写上一代人具体的情感关联,一边又乐此不疲地做加法,详细刻画了慧英和孝平的情感波澜、薇薇和阿达的情感纠葛,给这两代人出难题。当他们终于意识到,无论时代如何变化,人如何遭受历史的裹挟,爱情给出的难题从未改变,影片主旨便得以确立。问题就在那里,但谁也没有错,大家相爱相亲。影片英文名“爱的教育”,不知道这是不是这堂课的主要内容。
『主义』
【女性主义的加速度】
影片带有强烈的女性主义色彩。在人物感觉上,慧英的独立自主、理性甚至不自觉的强势,几乎就是一个女性主义代表人物的样子,与孝平这个角色(乍看之下)的内敛、钝感形成极大反差。到了薇薇身上,我们能够直接看到性别观念发展的阶段性成果。你可以说这孩子任性、无知、矫情,但只要把她与姥姥放在,就可见出她的价值,就可照见时代的鸿沟。
在历史评价上,影片对贞洁牌坊持干脆利落的完全否定态度(甚得我心),把姥姥一生的“坚守”定性为历史绑架下的自我沉溺。姥姥踮着脚看自己的丈夫,发现“他不像了”。姥姥一不小心戳破了老照片上丈夫的脸,发现记忆和坚守又是如此残酷而脆弱。
姥姥管几根零散的白骨叫“你”,最终坐实了她觉醒于一场自我沉溺。这场沉溺是虚妄的,以至于让人心疼,让慧英留下眼泪。这是非常女性主义的方式——毫不留情戳破你,而又极度心疼戳破后的你。如此果敢,又如此柔软。
然而女性主义的加速度过大,导致了另一个问题。在影片末尾,逆光照耀贞节牌坊,两个小孩比赛,看谁先爬到最高一台。曾经的女性枷锁被孩子们踩在脚下,这是女性主义,而最终女孩赢了,男孩没能爬上最后一台,这是女性主义的加速度。在电影艺术上,再一次给人一种刻意感。然而,我常常觉得,这个时代太需要矫枉过正的东西。
【现实主义的现代性】
很多人说这是一部现实主义之作,这大概是可以成立的。现实的背景、平实的结构、缓慢的节奏、冷静的格调,都在把影片朝现实主义的方向推进。
隔三差五,我就要听听叶倩文的《珍重》,音乐一起,满脑子都是《山河故人》的音像店、火车厢,还有噼里啪啦的爆炸声。但《相爱相亲》是另外一种东西。看完电影后,我一度希望姥姥不要淋那场雨——残酷的真相不一定非得在雨夜揭开。我希望阿达的歌声止于他的小酒吧,不要外溢到剧情里面——伤感的耳朵不一定恰巧听到伤感的歌儿。我甚至希望这个电影不要配任何音乐,它不需要任何渲染。哪怕电影已经做得足够好、足够克制了。
我想像这部片子照这个思路做完减法后的样子,然后就想起了《刺客聂隐娘》,然后,现实主义便呈现出极大的现代性。我突然意识到,结构不是被提出来的,结构是自己出现的。风格也不是被营造出来的,风格自己会走出来。
【个人主义的第一步】
对于迁坟这个事,薇薇和父亲孝平都表现得十分淡然。表面上这是在衬托慧英强势而深情的性格,内里则透着二人的个人主义价值观。对薇薇不想多说,她依然作为个人主义发展的客观结果存在,解构她,有流于浅表的危险。父亲孝平则是很值得一说的。
前文谈孝平这个角色内敛、钝感,说这种感觉是“乍看之下”得到的。其实孝平这个角色甚至可能成为个人主义的代表。他不动声色的生活状态下潜藏着对生活价值的绝对坚守,他理解到了慧英性格的实质(“她那是害怕”),在最大限度上靠近了他者,然而终究还要做回自我(并不冲突)。
年轻时候提着音响在火车里走来走去,放着《花房姑娘》,这可能只是青春的力量。老之将至,换张新车,不管你跟不跟我走,我都要走了,这绝对是个人主义的力量。
虽然车内那场暖心对话证明了,对于慧英跟不跟他走,对于他们的爱情,他有十足的底气,但同样值得相信的是,哪怕慧英不跟他走,他依然会做回那个追风少年。也许,个人主义的发展确实到了让极极极少数90后父母跨出第一步的程度,这一步,甚至超越他们庸庸碌碌的子女。
再就是阿达。个人主义不在于是去还是留,而在于,去留都是你曾下定的决心。这是阿达的价值。但是我比较担心阿达有堕入虚无主义的危险,为什么呢,因为虚无主义就是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