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允和的诗 “民国最后传奇”!才女张允和的““帕拖”诗
张充和所生长的环境可以说是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兼备。她出生在一个显赫的家庭,曾祖父曾任两广总督,到了她父亲的时候,接受了新文化的洗礼,特别重视教育,他在苏州独资创办了乐益女中,他办学的宗旨是要让所有的女孩子,不论有钱没钱,都能受到良好的教育。充和的姐姐们都在这个学校读过书。
张充和在八个月大的时候,被叔祖母收养,不久被带回合肥老家的深宅大院中。叔祖母是张树声四弟的女儿,又是李鸿章的侄女。充和是祖母唯一的宝贝,又是老师唯一的学生。在一个精神和物质非常充裕,又完全不受外力干扰的环境中居住了十六年。在她三,四岁的时候,祖母就教她背诵诗词;五,六岁的时候,就聘请老师,教她写句子、作对联;到了八、九岁,学习古文、书法,开始作诗填词。
她的叔祖父是官宦人家子弟,受的是传统士大夫的教育,学的是经世之学,可是他很喜欢一般知识分子认为是雕虫小技的诗词小说。他在楼下的大书房里陈列着经书,却把他的这些私房书都藏在楼上的小书房里。充和十几岁的时候,在藏书楼里玩,找到了许多小说,比如《红楼梦》、《牡丹亭》、《长生殿》、《桃花扇》等等,她把这些书当作故事书,看了又看,所以都非常熟悉。她曾经根据《红楼梦》里的筵席菜单,编成了一份《红楼梦食谱》。
张充和的姐姐们受的是新式教育,不过父亲为她们请了家庭老师,教她们书法,四书五经和昆曲,所以她们的国学根底都很好。她的大姐张元和,人长得很漂亮,从小喜欢登台表演。她在大学读书的时候,是有名的校花。不过在舞台上,她喜欢扮演昆曲小生,后来嫁给了昆曲传字辈演员中最有名的小生顾传玠。
她的二姐张允和,人长得特别娇小,又有先天性的心脏病,但是个性热情爽朗。她八十六岁时学会打电脑,写了三本书,都很畅销。她的三姐兆和,在中国公学读书的时候,老师沉从文对她展开热烈追求,三年中写了几百封情书,终于赢得了三姐的芳心。
后来她在北京教育出版社当了许多年的编辑,文笔也非常好。她大姐和二姐诗都写得不错,在历代女诗人作品鉴赏大词典一书中收录了她们的诗词。可是她二姐张允和曾说:“我们写诗常常套用别人的句子,可是小四妹的诗句都是她自己的。”
如果张充和没有被叔祖母收养,没有被带到合肥的深宅大院中抚养,而是跟她的姐姐弟弟们一样,在上海和苏州长大,并且接受新式的教育,相信她在国学方面不会有这么高的成就。
除了具有才气和深厚的国学根底以外,充和老师还有一点和別人很不一样的地方。绝大多数的中国人,特别是知识分子,从小所受的教育就是要“心怀大志”,“立志做大事”。连我小的时候,父亲也常常说﹕“乘龙上天,成蛇钻草。”不能乘龙,那就成蛇也好,反正总是要成为什么。张充和的祖母、父亲和她的老师非常重视她的教育,可是从来没有对她灌输过这一类的观念。
很多年以前,著名历史学者余英时还在耶鲁教书的时候,看见充和对许多事情都感兴趣,曾经对充和说:“你这是‘玩物丧志’”。充和说:“我从来就没有什么志”。她一生作了许许多多的事,都是因为她喜欢做,套一句她自己说的话:“我就是爱玩。”除了写字,作诗,画画,唱曲,看书之外,她喜欢旅游,喜欢收集好玩的小礼品,小古董,还喜欢种花种菜,做点心,做菜。她是一个会在生活中寻找乐趣,创造乐趣的人。
充和十六岁的时候,祖母过世,她回到苏州和父亲、继母和弟弟们同住。那时,大家觉得她没有学过数学和英文,将来考大学会有问题,所以大家热心地教她英文数学。可是她的数学怎么学也学不会,后来考北大的时候,数学考零分。按照规定,如果有一科不及格,就不能录取,不过,因为她的中文考了满分,所以就破格录取,进入北大中文系。
她学了一年多,由于突然生病,就停学回家养病。后来她到中央日报当副刊编辑。有时候,为了凑稿件,也需要写文章。她用不同的笔名写了不少散文。她对自己的文章从来不在意,常常是写过以后就忘了。但是有一位有心人,把她所写的文章都收集起来,不但收集了,而且出版了,所以今天我们还能看到这些宝贵的文章。这一位有心人就是卞之琳先生。
卞之琳先生在1934年认识张充和,那一年,卞之琳23岁,充和20岁,刚刚到北大做旁听生。卞之琳先生自此陷入情网,不克自拔,为充和写了不少情诗,苦恋了14年,一直到充和跟傅汉思结婚,离开中国。后来他到55岁的时候才结婚。
1937年,抗战爆发,充和与大弟宗和还有一个堂弟,一起离开苏州,辗转逃到四川去。他们逃难的时候,不但缺钱缺粮,而且经常为了躲避轰炸,在荆棘草丛中行走,所以非常艰苦。
有一次我问她,“你觉得一生中最苦的是什么时候?是不是抗战时在路上逃难的时候?”她说:“不是。最苦的是十六岁刚回到苏州的时候。”我问:“为什么呢?”“因为很多事情都需要适应,很多东西都需要学。我从来没有学过数学,家里每个人都想帮我忙,可是我真的很怕数学,一想到数学就头痛。”
不过在她一生中,像这样难以适应的时间是很短暂的。她在北大中文系读书的时候,所学都是自己喜欢的学科;在清华大学谷音社学昆曲,也是一件快乐的事。
抗战八年,她在昆明参与编写高中教材,在重庆参加了教育部音乐教育委员会的工作。那时来往的朋友,不论是什么专业,都喜欢中国文化艺术,不是喜欢诗词,就是喜欢书画、古琴,或者昆曲。刚才白谦慎教授提到的那位收藏仕女图的郑泉白先生,是一位有名的水利专家;充和在昆明时认识的古琴家查阜西先生,是位航空工程专家。
充和那时住在一个由祠堂改建的大统舱里,地方比较宽敞。佛龛前面放着一张书桌,是用两个汽油桶盖上一块木板搭成的。朋友们经常在充和的住处聚会,他们就在这张桌上画画、写字、弹琴、唱曲。所以即使在物质条件极为缺乏,生活极端艰苦的抗战时期,充和仍然能做她喜欢做的事情。
抗战胜利以后,她跟三姐、三姐夫到北京,在北大教书法和昆曲,不久就认识了德裔美国籍的年轻教授傅汉思。傅汉思一家在他十几岁时移民到美国。他的父亲和舅舅都是研究古希腊文学和哲学的著名学者,在欧洲学术界负有盛名。不过他父亲跟他说:“你以后不要研究希腊文了,学一门别的科目吧。”
傅汉思学的是罗曼斯语言和文学,获史丹佛大学博士学位。1947年他应邀到北大教授西班牙文学。不久,他认识了沈从文,常常到沈家跟沈从文的两个儿子练习说中文。在沈家,他认识了充和。沈从文曾说:“后来我看他对充和更感兴趣,所以我们一看见汉思来了,就都躲开,让他和充和单独在一起。
”1948年11月19日他们北京举行了一个中西合壁的婚礼。不久美国领事馆的人就催促他们赶快搭飞机离开中国。1949年1月,他们到达加州。
充和、汉思摄于凤凰(1987年)
傅汉思为了充和,放弃了他原来罗曼斯语文的专业,转行研究中国文学。他对中国诗词很有造诣,特别是乐府诗。1962年他应邀到耶鲁大学教授中国文学,并做过东亚系的系主任,1987年退休。很多人都认为充和这样的才女,嫁给一个洋人,有点可惜。
其实我觉得傅汉思比其他几个追求者可爱多了。他有学问,为人善良真诚,是个谦谦君子。他尊重而且欣赏充和的才学,让她做她自己喜欢的事情。在家里,他是一个贤内助,帮忙做很多家务事。
今天我选了充和所写的有关她和汉思的诗。我们在台湾有个词叫做“帕拖”,就是“谈恋爱”,不知道大陆有没有这个说法。这些诗是充和在他们结婚二十周年的时候写的,一共二十首绝句,大部份是追忆他们当年帕拖的情形。平时充和和汉思对他们谈恋爱的事情是从来不提的。这些诗我特别要介绍两首,请各位看一下。
第一首是“三餐四次糊锅底,锅底糊为唱曲迷。何处夫君堪此事?廿载刮洗不颦眉。”这是他们生活的真实写照。另外一首是“静对疑闻虫蚁哭,相看直似稚童年,莫求他世神仙侣,珍重今生未了缘。”特别是最后两句,我看了总是忍不住流眼泪。
汉思晚年身体不好,病了很多年,受了不少苦,充和尽心尽力、不离左右地照顾。充和曾对我说,“有一次我看见汉思念念有词,就问他’你在说什么?’他说“我在祷告上帝,让我早点走。”充和说:“你不能走!人生太短了,你一定要陪我啊!”
充和赠汉思诗二十首之一
和赠汉思诗二十首之二
我们可以说,充和的一生始终生活在中国文化的圈子里。不只是机缘凑巧,也是因为她对于自己的生活做了慎重的选择。1949年他们刚到美国的时候,充和曾经在图书馆工作了几年,以后汉思有了固定的教书工作,她就不再做专职工了。
她说:“我觉得汉思赚的钱够我们用了。”还有一次我问她:“你有这么好的机会可以好好学英文,为什么不学呢?”因为她在耶鲁教书法,还是需要用到英文的,而汉思通晓九种语言,能说、能看、能写。充和说:“很多中文的好书我还没有看呢!我没有时间学英文。”当时我不能理解,后来我才明白,实际上她是为自己安排一个最适合她自己的生活环境。
**套借苏轼《鹊桥仙》句意:“相逢一醉是前缘,风雨散、飘然何处。”
在美国,除了教书法之外,充和也教昆曲,而且几十年来每天练字,从不间断。她还经常跟一些教中国文学的教授和访问学者们如杨联生、余英时、张光直、饶宗颐等人写诗唱和。有些诗是朋友非常欣赏的,比如“寻幽”、“归去”等诗,特别是“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这些诗句。等一会儿有两位年轻朋友要朗诵六首充和的诗词。充和写的诗大部份是五言绝句,七言的也不少,还有律诗和古诗。古诗的篇幅都比较长。
此外,她也写词,不过比较少,比如《临江仙》、《鹧鹄天》、《八声甘州》等等。她把写诗作词当作生活的一部分,把日常的所思所想所感,以及和朋友的谈话,自然而真实地写下来,就像我们写日记一样。我们写日记总是比较真诚的,因为是跟自己说话,不是特意写给大家看的。
充是为自己写诗,为朋友写诗,或者互相唱和。她写字也是如此,都是因为朋友喜欢,她就写了相赠,从来不是为了钱。有一次她对我说:“你知道吗?我的字在大陆是有价钱的!”好像是在说一件非常稀奇的事。
她写的诗词,文字美,音律美,意境美,而且情真意切。再加上她的想像力非常丰富,所以她的诗可以把人带到一个她所塑造的环境中,看到她所看到的,感觉到她所感受的。她写景、写日常生活的诗比较容易懂,不过,有一些回忆和追悼亡友的诗,因为提到特定的人物、事情和环境,只有熟悉这些人事和环境的人才能理解。
比如今天我所选的一首追悼诗,叫做“题独往集”,是追悼一位叫陶光的朋友。陶光是她在北京清华大学谷音曲社的昆曲朋友,也是另一位终生爱慕她的人。陶光是清代贵族端方的后人,很有才学,可是个性又狂又狷,很不容易跟人相处。充和跟汉思结婚以后,陶光在昆明娶了一位唱滇戏的女演员。后来到台湾去,在师范大学教文学。
由于一些教授,特别是教授的夫人们,很看不起他的太太曾经是戏子,所以不愿意跟他们来往,甚至不愿意跟他们住在同一个宿舍里。他跟太太经常吵架。有一次,他们吵了架以后,太太到董同和家去“避难”,好几天没有回家,陶光那时候本来就生病,再加上几天没有饭吃,竟然倒毙在路上,真的是做了俄殍。他死的时候还不到四十岁。
他在生前曾经出版了一部诗集,叫《独往集》,他曾托付朋友将来一定要把这本书交给充和。充和1965年到台湾,陶光已经死了许多年了。充和看到这本书,并知道陶光是在这么凄凉的情况下离开人间的,感慨万千,所以就写了“题独往集”这首追悼诗。诗里提到他们当年一起在清华谷音社唱昆曲的情景。
陶光爱唱小生,充和常常为他吹笛伴奏,所以她说她吹小生的曲子反而比较熟悉。诗的第一段有“容易吞声成独往,最难歌哭与人同。吟诗不熟三秋谷,冻馁谁教涂路穷?“,第二段有“致命狷狂终不悔,与生哀怨未全埋”的句子。就是叙述陶光独特的个性,使得他不能与人相容,终至含怨而死。认识陶光的朋友看了这首诗,都说充和真的非常了解陶光。
另外还要提到的是张充和为沈从文所题墓志铭,刻在湖南凤凰沈从文墓的石碑上,一共四个句子,每句只有四个字:“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四句中暗含着“从文让人”四个字。大家都说真是“神来之笔”。从某一个观点来看,充和与她的“沈二哥、三姐夫”十分相似,他们都是一种不同于一般人的“自然人”,他们始终都保持了原有的自然和真诚。只是沈从文没有多少选择的自由,而充和一生都比较幸运。
下面还要谈一谈充和在担任中央日报副刊编辑时所写的一些白话散文。在发给各位的资料的最后附有两篇短文,有时间的话,请各位看看,就知道她的才气不只限于传统诗词方面。我特别要给大家念的,是编印这些散文的编者所说的一段话:
“张充和是传统淑女中多才多艺的奇女子。她的幻想是如此离奇瑰丽,如梦幻,如神虚,如形影。她的描述不落俗套。读她的作品,使人感到隔着一层细纱幕观戏,有那似真似假,模糊雾迷的情景。本来散文就是采用意识流的技巧,张充和将她这天然的长处升华到虚无缥渺间去,给读者飘飘欲飞的感觉。
她的散文介于散文和小说之间,有浓厚的戏剧性,好似舞台上演戏,情折事曲。她的文字结构紧密,如一出精彩的戏曲。她是昆曲家,精通古典音律,她的文字作品也表现出戏曲的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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