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萌萌梯田记忆 今日主播:王萌萌(青年作家)
本期微播报里,青年作家王萌萌将同大家分享其散文《梯田记忆》。
梯田记忆
文
王萌萌
有些关于水田的片段,当时身在其中不觉得特别,如今却总会回想起来。
一次去家访的路上,与几个低年级的孩子同行。脚下是崎岖小径,两旁有层层升起如台阶般的水田。那时我还不太会走山路,跟在脚步轻快、又跑又跳的孩子们身后气喘如牛。有个一路上默不作声只是爱笑的男孩,跑进一丘生满紫色花朵的水田边,一边采花一边朝我招手。
我小心地走在狭窄仅一脚之宽的的田埂上,生怕脚下打滑出丑。那个男孩迎上来将花束双手奉上,脸庞微红,笑得羞涩。接过花束的那一刻,我居然有些激动心跳加快了。后来我才知道,那叶片丰润、色彩雅丽的花竟是在江南一带水系之中因过度繁殖而被视为害草的水葫芦。
可在元阳,水葫芦的嫩叶是家猪的美餐。不知那个送花给我的男孩今在何处,过得可好。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记得他睫毛浓密的带有一丝忧郁的黑眼睛和右嘴角一个小小的酒窝。
还有一次,是去看与我结对的苗族女孩小美。小美的老家在走路到乡中心六七个小时大山苗寨,而他们家的水田却离乡镇不远。为了方便耕种管护,他们举家搬迁到水田附近搭建临时的栖身之处,这样的住所被称作田棚。像小美家一样的人家多了,田棚渐渐扩建、增多、最终连成片,就形成了新的村寨。
田棚都是就地取材、因陋就简地以石块、竹子、配合土坯建成,远远看去仿若一只只灰头土面的疲惫小兽蹲踞在莽莽山林之间。然而就是这简陋、低矮甚至破败的小土屋,给了辛劳整日的种田人一个遮风挡雨的安歇之处、免去了每日种田路上的奔波之苦、也不必为夜间田里遭受破坏而忧虑。若是有家人相伴、再燃起火塘烧水煮饭,这里就是世上最温暖、最心安的地方。
那是水稻收获的季节,高处俯瞰,是深浅、浓淡、冷暖略有差异的一片片、一层层的黄。衣裙艳丽的农妇们三五成群的散落田间各处,忙着将打好的稻谷装包背回家。我们到达小美家的田棚时,大约是下午三四点钟。红河州的太阳七点多才落山,三四点的光照依然酷热。
小美奶奶认出我,颤颤巍巍迎上来拉住我的手。她懂汉语,说话语气温柔中透着硬气,让我想到去世多年的外婆。小美还在田里干活,奶奶朝向山坳的方向连续地高声呼喊“小美回家”。很快就听见回应。呼声苍老、回声稚嫩,声响交织,和着寨子里的犬吠鸡鸣。约摸十多分钟后,就能远远地看见小美和婶婶的身影,她们经过一片片水田、爬过一节节陡坡、穿过一片片菜地,模样逐渐清晰。
当时才不到十岁就要像成年人一样辛苦劳作的小美、出生几日就被母亲抛下、靠奶奶抱着村寨里四下讨奶喝长大的小美、自幼没有父母疼爱营养不良先天兔唇的小美、我在云南大山深处最心疼最放心不下的小美,她那时的身子是那么单薄,个子远比城里的同龄女孩矮小,却驮了很大一袋稻谷,被压得直不起腰。
看见我,她惊喜地加快脚步,最后一段距离想要小跑,却因负重而颇为勉强。我赶忙迎上去,拉住她双手的那刻,心里不禁一颤,这样粗糙硬实,哪里像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的手。
水田里回来的小美,身上穿得是件肥大破烂、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男式汗衫, 下着样式老旧的绣花苗裙,原本浓重的颜色因常年的风吹日晒和反复洗涤而褪得发白,显然是用婶婶或者奶奶的裙子改成的。那张满是汗水的小脸热得通红、稀疏细软的刘海被汗水黏在额头上,口鼻并用重重地喘着粗气。帮她将背上的稻谷卸下,才发觉麻绳深深勒进她因汗衫领口太大而裸露的肩头,晒得黝黑的皮肉上留下了深红的印痕。
“累坏了吧!”我心疼地抱着她、为她拭去鼻尖上沁出的汗珠。
“不累!看见你就不累了!”她仰头朝我咧嘴笑着。她的笑容是我见过的最真实、最恣意、最自信的笑,从不因自己幼年时做过唇腭裂矫正手术留下了疤痕而有一丝自卑。近两年,我身边见过小美的人都说,我给自己找了一个最好的孩子结对,其实我们初见时她才8岁,我哪里能得知她将来会如何,只不过是被她那身处苦难却丝毫不被泥沼沾染的明净笑容打动。看来上天真是公平的,它给了这个孩子超乎寻常的坚韧和开朗。
奶奶搬出几条长凳,我和小美坐在一起,手紧紧相握说着悄悄话,彼此望着笑起来,又一起去看远山。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梯田,一层层、一级级,攀升绵延,似乎永无尽头……
今日主播:王萌萌(青年作家)
王萌萌,山东青岛人,现居上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市志愿者协会理事。著有长篇小说三部曲:《大爱无声》《米九》《爱如晨曦》。另有小说、诗歌、散文、纪实文学散见于《上海文学》《诗歌月刊》《解放日报》等。自2006年起在云南红河州山区从事志愿服务,进行支教、助学、扶贫等公益行动。曾获“上海志愿文化宣传大使”、 “上海市十佳优秀巾帼志愿者”和“感动红河最美女性”等荣誉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