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砚秋法国 寻访定居法国的满族艺术家程砚秋后人
程砚秋的孙子程受琛手持程砚秋留下的戏曲道具“鬼头刀“,本文作者吴钢手持程砚秋用过的“锁麟囊”
程砚秋出身一个没落的满族旗人家庭,家境贫寒,母亲在程砚秋六岁时就把他“写”给了京剧男旦荣蝶仙学戏。旧时代京剧界所谓的“写”,就是立字据把孩子交给师傅,由师傅教戏和供给衣食,学徒的八年期间任由师傅打骂使唤。
师傅荣蝶仙脾气不好,待程砚秋如奴仆一般,非打即骂,很少教戏。程砚秋在荣家经历了八年的苦难,血泪斑斑;即将出师时,师父又把他的腿打伤,淤血滞留未得医治,留下很大的血疙瘩。程砚秋成名之后曾经回忆说“学艺的八年,是我童年时代最惨痛的一页。”
大概是童年学戏的经历过于痛苦,也或者是他饱尝了梨园行中的艰辛,程砚秋发誓决不让他的孩子们学戏,甚至不准他们接触戏曲。程砚秋的女儿程慧贞喜欢学唱老生戏,被程砚秋发现坚决制止了。因此,程砚秋是四大名旦中唯一没有让自己的子女继承父业的。
但是程砚秋却继承了戏曲界“师徒如父子”“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传统美德,即使师傅当年对自己千般不好,程砚秋也没有记恨师傅,反而在成名之后把师傅荣蝶仙供养起来,在自己的戏班里担任一个闲差,领一份薪水。
1930年,程砚秋出资在北京创办了中华戏曲专科学校,除了戏曲专业的课程外,文化课全部采用西方的教学方式,文理科之外还有英文和法文课程,办学的十年间,培养了德、和、金、玉、永五个班,共两百多名学生。宋德珠、李和曾、王金璐、李金泉、李玉茹、王和霖、白玉薇等京剧名演员,都是该校培养出来的。即使这样,程砚秋也绝不让他的子女们入校学习。
1932年1月程砚秋启程赴欧洲考察,至1933年4月返回北京,程砚秋访问了德国、法国、英国、意大利、比利时和瑞士六国,历时一年零两个月。在程砚秋出访欧洲期间,经一位德国医生手术,把程砚秋幼年时被师傅打坏的腿疾治好了,让他切身感受到西方科学技术之先进。程砚秋考察法国期间,在巴黎与众多戏剧界人士会晤。在法国尼斯的国际新教育会议上,程砚秋还唱了一段《骂殿》和一段《荒山泪》,受到热烈欢迎。
尼斯会议结束后,程砚秋又前往里昂中法大学访问,这里有许多中国学生在此留学。程砚秋在欢迎会上应邀演唱京剧,这次有胡琴伴奏,引起了里昂报界的强烈反响,里昂《进步日报》载文称:“用一种乐器名胡琴者伴奏着,以圆润的歌喉,圆润的心情,作尖锐而又不用谈话的声音歌唱……为吾人向所未闻的声音。”程砚秋是最早把中国京剧介绍到欧洲的艺术家。
在访问瑞士时,程砚秋应邀到国际学校讲课,看到学校里有日本、韩国、印度等亚洲国家的学生,却唯独没有一名中国学生。程砚秋感叹国家的羸弱,心情非常沉重,当时中国政府负责教育的李石曾正在巴黎考查,程砚秋便向李先生建议:由他本人回国义演筹集学费,资助中国学生入学。
程砚秋回国筹得经费后,除了资助工人子弟上学外,还决定送自己年仅九岁的长子程永光赴法国,与这些孩子一起去瑞士留学。试想一个九岁的孩子,乘船几个月,漂洋过海,父母如何舍得?程砚秋下此决心,一是希望长子能够做出表率,远离戏曲行业。
二来也是在他游历欧洲之后,深感西方的发达与进步,希望儿子能够在法国接受教育,成才之后报效祖国。程砚秋曾有过典身学戏的苦难童年,希望自己的后人能够有学习的机会,更希望他们能够学习到世界上最先进的知识和文化。
我曾经见到过一张年轻的程砚秋夫妇在家中学习法文的照片,刊登在早年间的报纸上,下面的图片说明写着:“程氏夫妇每于星期一、三、五、日随法文教员习法文,图为课后于家中自习情形。”可见程先生年轻时的文化品位之高和对西方文化的向往,这在当年的戏曲演员中是极为少见的。
程砚秋亲自送程永光到上海,并给他带了一些自己穿用过的戏衣作为纪念。九岁的程永光乘船离开了码头,离开了富裕的生活,只身前往一个遥远陌生的国度。在瑞士国际学校读书期间,程永光结识了一位法国女同学,这位女同学生性豪爽,她的爷爷是法国北方的煤矿工人,女同学与程永光相爱结婚后,生下了四位子女:受璋、受琨、受琛、受珈,二子受琨现已去世。
李海燕在巴黎演出《锁麟囊》后与程嘉庆合影 ©吴钢摄影
我在巴黎生活二十多年,常常会去一家中餐馆吃饭,这个位于十三区的山东小馆,是巴黎中餐馆中十分正宗的北方菜馆。山东小馆的薛老板是典型的山东人,脸阔腰圆、铮亮的光头,按照戏曲“行当”来划分,无疑就是一位花脸。薛老板厨艺精道、待人热情,对文化艺术特别热爱,于是吸引了不少文艺界的精英来此聚餐。也正是在这里,我见到了程砚秋先生的长子程永光。
法国《欧洲时报》曾刊登记者黄冠杰的文章写到当时的情景:“在国内,许多人打听京剧表演艺术大师程砚秋先生后代的情况而不得,而在山东小馆,却能经常看到程砚秋先生的长子、八十多岁的程永光先生。程永光上个世纪30年代被父亲送到法国留学,学成后在巴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工作,为中外文化交流做出了卓越贡献。
程先生退休后就住在附近,爱上小馆的饭菜,时常光顾。一天,摄影家吴钢先生带着当代艺术大师、法兰西艺术学院院士朱德群来山东小馆吃饭,老薛指着程永光对吴钢说:‘你不知这人是谁,你们的父亲却是老朋友。
’两人都愣住了。原来吴钢先生是著名学者、戏剧家、书法家、社会活动家吴祖光和评剧表演艺术家新凤霞的长子。吴钢酷爱摄影,也喜欢戏剧,当年著名影星巩俐等赴法拍电影,都请吴钢去为其拍摄剧照,可见其艺术成就非凡。
只是他为人随和,不事张扬,即使你与他擦肩,也不一定认出他来。吴钢对程永光说:‘当年我父亲只拍过两部戏曲电影,一部是梅兰芳大师的《梅兰芳舞台艺术》,一部就是你父亲的《荒山泪》。’程永光常年在外,一直从事与戏剧毫不相干的职业,对此并不知晓。他握住吴钢的手,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这就是当年我在巴黎偶遇程永光先生的故事,颇有些传奇色彩,可惜当时我没有携带相机,那时候的手机也不能拍照。我以为大家都住在巴黎,日后定还有见面的机会,谁知这一面竟成永别,程永光先生几年前已在巴黎去世了。
薛老板这几年发展不错,在巴黎又开了一家老山东餐馆。一次我在老山东餐馆吃饭,遇到一位面貌清秀的法国小伙子,薛老板的介绍让我大吃一惊。原来这个法国小伙子就是程永光先生的长孙,中文名字叫程嘉庆,是学电脑工程的,他们全家都是薛老板的食客,经常来吃中餐。
最近姜昆赴巴黎演出,华侨们在老山东餐馆宴请姜昆一行,席间大家都抢着和姜昆合影。我对姜昆说,这些人都抢着和你拍照,我介绍一个人给你,你得抢着和他拍照。我把程嘉庆拉过来介绍给姜昆,把他的身世一说,姜昆也先是一愣,待反应过来后,马上从席间跑出来与嘉庆合影留念。
光看嘉庆的五官长相,已是十足的外国人。与他接触多了才知道,原来程砚秋先生长子程永光的夫人是法国人,所生三男一女受璋、受琨、受琛、受珈,均在法国从医。而程永光的长子程受璋也同样娶了一位法国太太,生下两个儿子,长子程嘉庆便成为两代混血的程砚秋嫡重孙。他虽然不会说汉语,且长着一副欧洲人的面孔,但是脖子上总挂着一块金牌,上面写着“嘉庆”。程砚秋先生如果在世,一定想象不出他会有这么一位“欧式”的法国重孙子。
更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一问他家住址,居然和我家住在巴黎的同一栋楼里,且是同一个单元,每日同乘一部电梯进出,他住三楼,我住在六楼。居然会有这样的巧事,电影《荒山泪》演员的重孙子,多少年之后,居然和导演的儿子住在了法国巴黎的同一栋楼房里,真让人感叹缘分的奇妙。嘉庆的父亲程受璋、也就是程砚秋的长孙,现在在法国海外省的留尼汪岛行医,并不住在巴黎。
2016年巴黎中国文化中心主办第七届巴黎中国传统戏曲节,邀请了中国五个剧种的七台大戏在巴黎玛拉科夫剧院演出,其中有一场戏是国家京剧院李海燕演出的程派名剧《锁麟囊》,这也是《锁麟囊》全剧第一次在巴黎演出。
这届戏曲节演出场场爆满,两个月前戏票就都预售出去了,法国人都是自己花钱买票来看戏。《锁麟囊》这出以唱为主的文戏一票难求,但是我还是预先挤出来一张戏票送给程嘉庆,希望他能够来看看他祖辈的剧目。演出时,我坐在第一排拍照,嘉庆坐在我身旁,通过法文字幕,他完全看懂了剧情。
这是他第一次看京剧,更是第一次看《锁麟囊》。演出结束后,我带他上台与程派传人李海燕见面,李海燕拉着他的手分外亲近。我提议趁着这次演出的机会,给嘉庆“扮上”戏装。
第二天是《野猪林》演出,没有李海燕的戏,她便亲自在化妆室里为嘉庆扮戏,化妆太仔细,没有包头的时间了,台下的观众很快就要入场,于是嘉庆匆匆穿上戏装在舞台上拍了几张照片。从照片上看,嘉庆的动作已完全是个“外行”,但是依然能从眉宇间找到几分程先生的神韵。
为程砚秋的重孙程嘉庆拍摄的戏装照片 ©吴钢摄影
程砚秋的孙子程受琛保存在法国家中的程砚秋当年穿过的戏服黄帔 ©吴钢摄影
程永光的长子受璋和小女受珈都在外地,二子受琨已经去世,只有三子受琛居住在巴黎,他从事理疗行业,太太也是法国人,在机场工作,生有一女一子,小儿子才十七岁,已经是法国中轻量级散打比赛冠军了。
前面我提到过,当年程砚秋先生送长子程永光到巴黎留学,曾给他带了一些戏衣作为纪念。程永光逝世后,这些戏衣就保存在三子程受琛的巴黎家中,郊区别墅,高墙深锁,从未有人看到过这些戏衣。我听说此事后,便请薛老板引路,来到程受琛家拜访,并见到了这批戏衣。
它们一看就是手工绣制的精品,与现代的机绣戏服截然两样。这些戏衣全是女装,且都是程砚秋先生穿用过的。两双特大号的彩鞋一看就是身材高大的程砚秋先生的专属。戏衣保存得很好,但是领口和袖口的磨痕能看出是穿过用过的。一件黄色的“帔”,领口的装饰绣工精致,双凤图案端庄典雅,领口有微微暗黄色的穿用过的痕迹,这套戏服应该是当年程砚秋先生在《贺后骂殿》中所穿的。
最特别的是其中一件锁麟囊,这是程砚秋代表作《锁麟囊》中的标志性道具。红色的绸布当中绣着麒麟送子的图案,上面有铁丝弯成的扣吊,是为了演出时挂在帐子里拴绳子用的。看着程砚秋先生用过的锁麟囊,想到此剧当年演出时的盛况,念及此囊竟已在异国他乡沉睡了将近百年之久,不胜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