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平胡锡进 孙立平:紧关系的弊端与进一步的理论思考

2019-0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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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简介:[这篇文章本来是就张扣扣复仇案来写的.但写完时觉得时过境迁,就没有发出来.而最近接连发生的几起研究生自杀事件,使得我觉得有必要将这个问题进一步探讨下去.在昨天被删的评论研究生自杀的文章中,我主要讨论了研究生,特别是博士生阶段会面临的一些主要困惑和焦虑.其中也谈到师生关系的问题.在这几起事件中,都涉及到我这里所说的紧关系.现在发表的文本增加了一些内容]孙立平胡锡进 孙立平:紧关系的弊端与进一步的理论思考格兰诺维特的强关系弱关系在<复仇案所折射出的社会生态 >一文中,我提出了紧关系这个概念.在评论

【这篇文章本来是就张扣扣复仇案来写的。但写完时觉得时过境迁,就没有发出来。而最近接连发生的几起研究生自杀事件,使得我觉得有必要将这个问题进一步探讨下去。在昨天被删的评论研究生自杀的文章中,我主要讨论了研究生,特别是博士生阶段会面临的一些主要困惑和焦虑。其中也谈到师生关系的问题。在这几起事件中,都涉及到我这里所说的紧关系。现在发表的文本增加了一些内容】

孙立平胡锡进 孙立平:紧关系的弊端与进一步的理论思考

格兰诺维特的强关系弱关系

在《复仇案所折射出的社会生态 》一文中,我提出了紧关系这个概念。在评论中和留言中,有朋友希望我进一步谈谈这个概念。下面就试一试。

我当时的原话是:

但无论是哪一个,都表明一种很有特点的关系模式,我将其称之为紧关系。这个紧关系的概念,与社会学中讲的强关系比较相近,但也有细微的差别。紧关系强调的是,在这种关系模式中,人和人的关系更紧密,互相之间对对方有约定俗成的更高的义务,互相对对方也有更高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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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与人们之间保持一定距离的松关系是不一样的。这与在城市中,特别是在白领中经常见到的那种关系模式是不一样的。而这样的一种紧关系,由于对对方的期待太高,很容易反目成仇。张王两家关系从好变坏,甚至最后的恶化,与其身在其中的这种紧关系模式是有直接关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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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社会学有些了解的朋友都知道,社会学中有个强关系弱关系的概念。这一对概念是美国社会学家格兰诺维特提出来的。强关系指的是个人的社会网络同质性较强,人与人关系紧密,有很强的情感因素维系着人际关系。弱关系的特点则是个人的社会网络异质性较强,人与人关系并不紧密,也没有太多的感情维系。也就是所谓泛泛之交的关系。

格兰诺维特提出这对概念,其实是想弱关系的重要性。因为在人们的常识性印象中,都以为亲朋好友这种经常见面的强关系才重要才有用。但格兰诺维特通过对人们找工作过程是研究发现:弱关系的重要性远远超出人们的印象,实际上很多人在找工作时使用的是弱关系。

其道理是:整天跟你混在一起的人,很可能干的事跟你差不多,掌握的信息也很相近,如果你不知道有一个这样的工作机会,他们又怎么会知道?相反,只有弱关系才能提供多样性的信息,才有可能告诉你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

在格兰诺维特之后,我的老同学边燕杰教授把这个理论应用到对中国社会的研究,并提出了强关系假设。他认为中国社会并非美国的弱关系社会,而是一个强关系社会。也就是说,在中国,想要办成事,靠的不是弱关系所能够获得的信息的广度与多样性,而是强关系所能给予的确定而有力的帮助。我们通常说,找关系,就是这个意思。可以说,边燕杰的强关系假设是很符合中国社会现实的。

紧关系与强关系的差异

我这里的紧关系之所以强调这个紧字,强调的是一种距离,一种距离感。而在社会的意义上,它表现为各自的独立性、边界清晰性以及相互依存性的程度。其间的差异,与强关系或弱关系的差异并不完全一致。

这首先表现在人们的空间距离感上。在社会交往中,除了极特殊的情况,如恋人、如父母与未成年的子女外,人与人之间要保持一定的距离。有研究说,这个距离至少要有半米。但我们在社会生活中常常可以看到,只要是一些人聚在一起,比如排队,往往都是人挨人。这与许多其他国家尤其是西方国家中的情形形成鲜明对照。

当然这与中国人多,而且习惯于加塞有关,但也不完全是这个原因。假如都是排长队,都是人很多,你可以看到,在西方那好像是一个个的个人在排队,而中国人好像是一小伙一小伙人在排队。而每一伙人互相之间,往往都是面对面在说话。有人说,有中国人在的地方就比较喧闹,与这个因素应当不无关系。

原因在什么地方?一个可能的原因就是,对自己以及对自己与外部世界的关系理解和感受不同。其实,无论是人类还是动物,在面对外部世界的时候都会有一种不安全感。在人类社会中,一个人的独立性越强,越具有开放性,他的安全范围可能更大。反之,一个人的独立性越弱,开放性越差,他的安全范围就越小。当客观的情形使一个人面对超越安全边界的情形的时候,他就会产生一种与亲近的人贴得越近或是更频繁互动的需求。

这种情形在社会的意义上也是如此。有的人,仿佛有自己的一块领地,不许别人轻易进入,而对于别人的领地也愿意保持尊重和距离。遇到事情的时候,轻易不询问别人的意见或是寻求别人的帮助。相反,有的人很难意识到自己与别人的边界。

我们经常见到这样的人,无论大事小情,经常要别人帮忙。甚至越俎代庖,替别人做决定。看见一个自己喜欢的东西,自己买了,在不征求意见的情况下,替朋友也买一个。甚至在并非很紧密的关系中也是如此。这就是人们经常讲的不见外,或不把自己当外人。

有时这与关系的亲密与否无关,至少不是直接有关。比如说,父母子女之间的关系,无论在什么样的社会中,都是属于格兰诺维特所说的强关系了。但同样是强关系,在不同的文化中,关系模式却可能有很大不同。在有的文化中,哪怕是未成年的子女,也尊重他们的隐私。而在另外的文化中,亲人之间还有隐私还有边界,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反过来说,弱关系也是如此。同样是弱关系,其松紧的程度是不一样的。一般来说,弱关系就是泛泛之交,在有的社会中,如果不是好朋友,像碰触、距离过近、贴面耳语这样的动作是很忌讳的。但在中国,则不怎么忌讳这样的动作。甚至我们可以看到,在我们的社会中有一种有意建构紧关系的努力。比如,在北方的一些地方,称呼上拟亲属化。

紧关系意味着界限的模糊甚至消失。我们有时形容两个关系非常密切的人,叫不分你我。但在这不分你我当中,意味着个人对这种关系的更多的投入,以及对对方的更多的期待。由此导致的这种关系的脆弱和易于反目,是显而易见的。

仅从西安交大和武汉理工这两件事情来看,都有这样的特征。这不但进一步强化了师生之间的依附关系,而且很容易导致师生之间行为边界的模糊。比如什么事情是学生应当为老师做的,什么是不应该做的。什么是老师应当为学生做的,什么是不应当做的。

学生为老师买饭、洗衣服、当司机,甚至做按摩,陪老师聊天。学生几乎把自己所有的时间都交给了老师,甚至要随叫随到。杨的导师说:“老师把心掏出来给你们,可为什么有些人就不懂呢?”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另一位导师甚至让学生叫自己爸爸,入师门要下跪。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牵涉到的两位导师都不是坏导师,对学生都很负责,很有责任心。特别是武汉理工那位导师,还热心帮助困难同学。但在师生关系上,他们都努力营造一种家庭氛围。而问题也就出在这里。他们把正常的师生关系变成一种类似家人的紧关系。在这种扭曲的紧关系中,不仅学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而且很容易由于达不到其中一方特别是导师的预期而导致关系的破裂。

关于这种紧关系,再看看当时的两则评论:

个人对孙老师文中所提到的农村“紧关系”特别有体会,两个好的像是一家人的家庭,完全可能因为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一个价值几毛钱的小物件而大打出手,然后发展为“世仇”,老死不相往来,这样的现象是相当普遍,所以,要消除这样的“未开化”因素,还是需要大大提高人的素质才行啊...

张扣扣事件所反映的农村人际关系模式其实在农村普遍存在的。两个家庭亲亲疏疏、由好变坏、甚至肢体冲突到互不理睬、更极端的是结下世仇(张扣扣事件就是最极端的情况),大部分农村家庭都遇到过这种情况,只不过没有到最极端情况。但是如何化解这种家庭之间的关系危机,以前农村就是丛林法则,强者嚣张跋扈,弱者忍气吞声,将仇恨传递给下一代。所以,化解农村这种关系危机,还是要依靠法治,特别是提高司法公信力。

同样的道理,越是在紧关系中,对一致性的要求就越强,因为不一致出现问题而翻脸的可能性就越大。这一点,在国家的层面上也是如此。在世界上有一类国家,他们更强调意识形态的一致性。在这样的国家之间,关系好的时候就是战友,一旦破裂就是敌人。因为双方都把对方视为叛徒,而叛徒是比敌人更可恨的。好的时候可以无私援助,翻脸后又打的头破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