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原文 看完王安忆的《长恨歌》有哪些感受?
在王安忆的小说当中,存在着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去姓名化”。本文运用“去姓名化”以指小说中的人物不以真名出现或者根本没有名字的现象。
倘若寻找现当代文学中“去姓名化”现象的传统,则可以一直追溯到现代小说奠基人鲁迅。鲁迅小说中没有完整姓名的人物主要分成两类:一类是社会最底层的劳动者,像阿Q、小D等(《狂人日记》);另一类是妇女,像祥林嫂、单四嫂子等(《祝福》、《明天》)。这两类人在封建社会中地位低下,甚至都不能作为一个独立存在的主体,故而也就没有一个完整的姓名。这些人的痛苦与不幸,随着姓名的消失,也掩盖在历史的尘埃里。
从鲁迅到王安忆,文学在中间又经历了几十年的发展。王安忆在为小说中的人物匿名时,有了更广阔的使用场域和更丰富的文学功能。
而王安忆笔下的“去姓名化”现象在小说《长恨歌中展现得格外充分。
《长恨歌》中记叙了王琦瑶一生五段感情经历,分别是程先生、李主任(化名张秉良)、阿二、康明逊和老克腊。除了康明逊有一个完整的名字外,其余四位男性人物均只有一个或表示身份(如李主任)、或表示性格(如老克腊)的模糊不清的称谓。
反常的、富有戏剧性的现象出现在现实主义色彩浓郁的小说里,形成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跳脱。跟随没有姓名的人物,在王安忆讲述的故事中究竟能深入到何种程度,是本文探究的主要问题。
在《长恨歌》中,王琦瑶一生先后有过五段情感纠葛。将五位男性按照姓名的完整度排序的话:第一是康明逊,拥有完整的姓名;第二是李主任,拥有一个象征地位的称呼,和一个化名张秉良;其次是程先生和老克腊,前者拥有一个不能说明任何问题的姓氏,后者无名无姓但有一个能够说明性格的绰号;最后是阿二,他出现的段落最短,结局也不知所踪,他也只拥有一个家中行二得来的小名阿二。
这些男性的姓名的完整程度,和他们在王琦瑶生命中的存在强度是一致的。
康明逊——独立主体的承认与隐匿
康明逊是在王琦瑶生命中存在强度最强的男人。他是薇薇的亲生父亲,薇薇是一个活生生的、他曾经存在过的证据。康明逊在第2部第2章第8节《牌友》首次出现,最初他的称呼是毛毛娘舅。等到第2部第3章第11节《康明逊》以后,他的称呼就变成了康明逊。
“毛毛娘舅”是一个社会关系中产生出来的人称,表明两个人的认识缘由是通过严家师母,是隔了一层的联系。而“康明逊”是一个独立的个体的姓名,当王琦瑶称呼康明逊为“康明逊”时,他们两个人才真正开始了独立主体之间的对话。爱情则是两个独立主体对话下的产物。
康明逊和王琦瑶是存在着真正的爱情的,也是五段情缘中唯一一次存在着真正的爱的。“其实不妨抓住眼前的欢爱,虚无就虚无,过眼就过眼”,无论如何虚无和过眼,爱都存在着。由于身份的限制,两人的关系从开始就注定不可能有一个婚姻的结果,王琦瑶在这段关系中始终呈现了一种牺牲姿态。
因此康明逊才会“平白得了王琦瑶的爱,是负了债似的”。在怀孕之后,王琦瑶决定将孩子假借到萨沙的头上,她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很爱这个男人,为了他什么都肯做”。
王琦瑶在医院检查时,曾经从医院厕所的后窗望出去,“屋顶像海洋,鸽子像海鸟”。那连绵的里弄中有他们欢好的一间,那一片海是涌动的欲望之海,而鸽子是王琦瑶对康明逊的一颗温柔心。王琦瑶对于康明逊最后的爱,是隐匿掉他的姓名,不依靠他一点地独立抚养女儿长大。
李主任——权力的象征与化名的无知
李主任是王琦瑶的第一任。初见面时,他对于王琦瑶是“权力的象征”“说一不二的意志”;在一起后,他又是爱丽丝公寓的“热闹的时间”;而飞机失事后,他留给王琦瑶的“西班牙雕花的桃花心木盒”伴随了王琦瑶一生,直到王琦瑶因它而死。
王琦瑶和李主任之间有过近似于同生共死的难忘的感情,但却没有和康明逊那样的爱情。因为在爱丽丝公寓时,王琦瑶并不是一个独立的主体,她因李主任的存在而存在。“她吃饭睡觉都只为一个目的,等李主任回来。”而不独立的个体,不可能拥有爱情。两个人在对方身上寻找的,都是缺失的自我幻象。
李主任和王琦瑶在一起,更像是为了捕捉逝去的年华和满足缺少日常生活的遗憾。李主任有很多“王琦瑶”,她们是他的“审美活动”。李主任在怜惜王琦瑶的同时,“怜惜之心其实是对着自己来的,再折射出去的”。李主任对于王琦瑶的爱其实是自恋,是对于一个年轻的,过着寻常日子的“自我”的迷恋。
而王琦瑶对待李主任,“要的就是这个负责”,也并非爱情而是依赖。她无意被卷入风云人物的生活,政治、外部的动乱不是她所能理解的,她只是李主任生活芯子中一点无知无觉的附丽。因为依靠李主任生存,而产生了一种同甘共苦的“恩爱”。“他们两个其实是天涯同命人......都是无依无托,自己靠自己的,两个孤魂”。王琦瑶在李主任身上寻到的,不过是自己寂寞灵魂的影子。
因此李主任始终只有一个象征权力和地位的称代——“李主任”。王琦瑶并不了解这个称代以外的李主任,甚至她都不了解这个称代蕴含的权力,她只能直观地感受到李主任的权力对她的生活造成的影响。此外剩下的,就只有一个不被人所知的化名了。其实,王琦瑶对李主任,是一无所知的。
程先生——复制和饮食
程先生始终没有进入王琦瑶的内心,因为不走心,所以程先生也只有一个指代不明的姓氏。程先生在王琦瑶的生活中出现了两次。第一次时程先生是王琦瑶的摄影师。照相中,摄影师和模特之间其实是不存在交流,模特刻意摆出一副作态,摄影师刻意捕捉一副姿态,隔着机器看见的都不是真实的对方。
“四周都是暗,暗中的世界也是另一个”。这种机械复制下自我形象的扭曲,可以从王琦瑶对《上海生活》刊登的照片态度看出:“那照片就像是硬要夺走她本来的面目,再塞给个不相干的,要不要也不由她。”王琦瑶或许是唯一一个对自己的照片不满的人,因为照片上的自己并不是她认知的自己。再进一步分析,或许程先生对于王琦瑶的认知,也是面目全非的想象。
程先生再度遇到王琦瑶,是在1960年“人人谈吃的春天”。时值三年饥荒时期,纵使上海是个大都市,程先生与王琦瑶这样的小市民也会“日子觉出了紧”。因此两人再见面时,成了共同为生存而战的战友,“程先生与王琦瑶的再度相遇,是以吃为主。
这吃不是那吃,这吃是饱腹的”。当生存面临挑战的时候,人们很难再去计较爱情。何况程先生对于王琦瑶已经等待得太久,将力量耗得一干二净,“要说没有进一步的愿望是不真实的,要进又进不了”。两个人之间唯有吃是“有千言万语要说的题目”。
老克腊——怀旧的梦境
老克腊是王琦瑶一生中最后一段感情。老克腊可以用“怀旧”两字来替代,他爱电车、爱唱片、爱半世纪前的一切,而王琦瑶只是他所能抓住的最动人的一件“上个时代的遗物”。第3部第3章第10节《老克腊》中有一段两人的对话。
老克腊:“我很爱那时节的气氛。”
王琦瑶:“是啊,气氛是好的,人却已经老掉牙了。”
老克腊再是崇尚四十年前,心却是一颗现在的心。王琦瑶再是如何不显年纪,到底是一个旧人。两个人从一开始就只是相遇在一种时空错乱的“怀旧”梦境中。而梦早晚要醒。
康明逊之所以爱上王琦瑶,是因为她“迎合他的旧情,拾回他的旧心”。然而两人年纪相差还不太多,还能在现实中营造出一个爱的“两个人的世界”。而老克腊和王琦瑶年纪相差过大,幻象虽然美好,但是从一开始就知道是不可相信的幻象。
王琦瑶最后试图以金条来打动老克腊的心,是她总是知进退的一生中最慌张而失败的一笔。“倘若一直没有他倒没什么,可有了他,再一下子抽身退步,便觉得脱了底,什么也没了”。风华正茂的王琦瑶绝不会如此不能忍受孤独。曾经的平静与沉稳都在衰老面前溃败,王琦瑶的一生最敌不过的是时间。
阿二——被遗忘的心灵栖息之地
邬桥的阿二是豆腐店老板的儿子,“家里有两个儿子”,他行二,就叫做阿二。就像这个没头没尾的名字一样,阿二在王琦瑶人生中的出现和消失也都是没头没尾。因为王琦瑶到邬桥休养,才认识了阿二。相识很短的一段时间后,阿二就去南京考师范了,从此再不出现。
阿二这个略带乡土气的绰号其实是邬桥这样一个心灵栖息地的具体人像。天底下有许多在家中排行老二的人,他们都可以叫做阿二,是最普通最无处不在的名字。邬桥也是如此,是“万事万物的底”。邬桥是“我们母体的母体......其实我们都是从它那里来的”。阿二使王琦瑶振作,有重回上海的勇气,疗治了心怀创伤的王琦瑶。但离开邬桥之后,王琦瑶再没有回去过,像遗忘阿二这个最寻常的名字一样遗忘了“岸和渡”的邬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