钮承泽军中乐园 钮承泽自述:用《军中乐园》纪念亡父乡愁
关于今年釜山电影节开幕片《军中乐园》,有很多问题等着被一股脑抛向导演钮承泽:一部以军妓为话题的电影,过审有希望吗?床戏会遭删减吗?年轻观众会买账吗?私闯军港不怕被施压吗……前作《爱》明明叫好又叫座,何必改做吃力不讨好的事? 其实这些质疑,钮承泽自己何尝不知。
所以我不必照着给片方的采访提纲开始发问,他便说,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
他对《军中乐园》最初的设想,不过是两部大片之间的一次放松练习。然而随着他走近传说中的“特约茶室”,走近外省老兵的惨淡人生,他被推进了那段真实而荒谬的历史洪流。他痛苦地发现,“这场战争可能还在继续,那份荒谬从没有离开。
” 钮承泽曾在《爱》中寄托过他作为祖籍北京的台湾导演的双重归属感。钮承泽的父亲曾是一名从大陆到了台湾的老兵,此后再也没能回到朝思暮想的故乡。《军中乐园》中陈建斌饰演的老张也是一个被时代践踏过的人,他们的人生悲剧皆源自1949年之后至今没能解决的历史问题。
“两岸明明同源同种、血脉相连,为什么会搞成这样?” 采访到一半,阮经天来了,穿着无袖潮衣手舞足蹈,健硕的肌肉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陈意涵和万茜也来了,拿着饮料坐在导演身后叽叽喳喳。
钮承泽别过头去,严肃地让他们远离采访,也拒绝了他们搞怪合影的邀约。就像前阵子明星大玩冰桶挑战,只有钮承泽讲述了自己父亲的病历,斥责了大众的嬉闹心理。
他很容易成为一片欢腾中那个扫兴的人,因为他心里有放不下的沉重。 回忆起父亲生前积蓄的半辈子乡愁,钮承泽嘴角抖动着,泪水夺眶而出。这不再是一次面对面采访,更像是钮承泽的一场心灵自述,所以我决定以第一人称原话来行文。
对于《军中乐园》的所有问题,答案都在故事里。 开启“特约茶室”尘封往事 心疼被时代摧残的老兵 在台湾,我这个年纪以上的人,当兵时对军中乐园都会听到一些绘声绘影的描述,俗称“831”,学名“特约茶室”。
它总是带着一丝神秘、一丝香艳、一丝不洁感。我在服兵役的时候,1990年,两岸关系和缓,军队人数锐减,而且违反妇女人权,它被裁撤了。当初在1951年,国民党刚来台湾,有几十万人,他们不被允许娶妻,于是就非常荒谬、也非常人性地成立了这样一个组织来解决军人的身心需求。
不只是生理,还包括心灵上那份渴望。 我在2004年读到一篇文章,是报纸办的一个征文比赛,题目叫《我的第一次》,指的是性经验。
得到首奖的是一个老先生写的,写他服兵役时被调去军中乐园浴室,我看完觉得很有趣,好像有一个神秘门帘被掀开了。他想把他的第一次留给未来的老婆,这种心情后来被借鉴到阮经天演的角色上。那时候就觉得,日后可以把它拍成一部电影,一部带着性意味的黑色喜剧,有着那个时代的荒谬。
台湾有一个族群,叫所谓的老兵或老芋仔,带着贬义。他们往往没念过什么书,就像电影里的老张一样,好不容易日本鬼子走了,定了一门亲事,也许正在夏天回家,想着那未过门的媳妇儿,走路就遇到了军队,就被这么拉走了,被卷进那个时代的洪流之中。
从一个淳朴的农家子弟,被训练成了一个杀人机器。来到了台湾,语言也不太通,往往是社会的底层,无妻、无业、无家、无子,身体日渐衰老,每到一些时刻,例如选举,就会有人操控这个族群。
我很心疼他们,就想如果我以后要拍《军中乐园》,就加一条老兵的线,我那时候还开玩笑说:“我要找刘德华来演,因为我要让所有人知道老兵也可能很帅的。
” 父亲患病后最思念北京 终生未回抱憾辞世 我父亲1949年跟着国民党军队离开故乡北京,终生再也不能回去。他壮年时期染上了一种罕见的疾病,就是俗称的渐冻人。他在生病后的十年间一天一天消瘦,双手卷曲发抖,他最大的慰藉就是跟北京通信。
80年代两岸还没有交流,得通过我母亲的日本朋友转信。我每天出去玩,离开家的时候总是看到一个画面,就是他坐在桌子前面抓着笔,其实他已经没有办法握笔,要给北京写家书。
我十一二点回家,往往还是这个画面。 有一次,我记得很清楚,我三叔,曾经当过中国戏曲学院的副院长,去德国访问,我们有约好几月几号几点他打电话来。在那个下午,我们一家人坐在电话旁边等,电话响了接起来:“喂?喂?喂?……”音质非常不好,我说“三叔吗,您等会儿”我把话筒交给我爸,他两手抖着把话筒捧到耳边,很久很久不讲话。
好不容易挤出一声“喂”,然后,嚎啕大哭。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听他哭,是几十年跟家乡分离,终于听到弟弟声音的心情。
后来他丧失了呼吸能力,我帮他做人工呼吸,上了救护车,看着他插管,医生说他可能只剩2个礼拜的生命。他从此再不能说话,也不能吃东西,又意识清醒地活了20年。我常常幻想少年时代的他在北京的胡同中如何行走,跟我那素未谋面的奶奶怎么相处,怎么决定要去报考军校,又是怎么被带上了那列车,上了那条船,被带来了这个小岛,终生再也没有回到故乡。
是的,他是个画家,也是个军人,但不管在什么时刻,生日、过年、金榜题名,他都没有真正地快乐,都有一份哀愁。
他只有跟外婆讲起北京的豆汁、炒肝、天桥、后海,眼里才有神采。 回顾个人电影道路 本想将《军中乐园》拍成喜剧 2006年我的人生跌到谷底,不想再拍所谓的偶像剧电视剧,所以不顾一切地拍了我第一部电影,《情非得已之生存之道》,没有赚钱但是成绩还不错。
2010年我想要让荒芜已久的台湾市场能有类型片的产生,能上黄金档,便拍了《艋舺》,做到了。
我觉得两岸之间明明交流这么密切,可是我们很少,甚至几乎没有在影视作品里看到它被深刻有趣地展现。我想我身为一个祖籍北京的台湾导演,很想讲我有感情的这两个城市,于是拍了《LOVE》,成绩也还不错。 接下来本来计划拍一部大型动作片,在内地有宣布过,就是《英雄本色》,我想要用这个经典的概念讲当代,不想只拍警匪类型,这个剧本难写,特效要求很高,我说好,那在准备的过程中我先拍一个小片吧,拍《情非得已》第二集,可以讲讲北京电影圈的状况。
《情非得已之生存之道》是我的第一部电影,就讲一个叫做钮承泽的王八蛋,一个电视剧导演,很想拍电影,于是他无所不用其极,然后就看到他的荒唐,他的挫败,他的堕落,他的反省。 时隔几年,我已经不是当年找不到资金的,一心想成为电影导演的那个人,我拥有很多资源,问题是《情非得已》的情景还是反复出现,我现在还是面对一些充满矛盾的,一不小心就会把日子过坏的一个生命状态。
我的编剧认为我不应该要重复自己的创作,应该多做尝试,我想那算了,再来挑战一个别的,就想到了《军中乐园》。
我当时的说法是,台湾有一系列的军教片,以前我自己都演过,叫《报告班长》系列,很好笑,很卖座,因为台湾每个男生都有一段服兵役的共同记忆。
我就想把《军中乐园》拍成一个有《报告班长》的趣味,有《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的成长,有一份民族的大江大海的情怀的电影。大家都觉得太牛了,一定卖钱,有笑有泪。 倾家荡产也要记录历史 期待内地能上映 我又去了那个小岛,却跟当年的印象完全不一样了。
金门人去东南亚做生意,赚了钱就回故乡盖一栋以他自己命名的洋楼,中西荟萃,不伦不类。大量军事设施已然荒废,养猪养鸡,有些还开放观光。我去参观了一个很大的山洞,墙面都是一点点凿出来的,阿兵哥当年就在那里面,一年里有一半时间淹在水里生活,脸盆漂在水面上,身上长疹子,衣服永远不会干。
荒谬的是,这个设施没有一次是以当初设想的目的使用,换句话讲,这场战争根本没有发生。
这个民族太悲惨了,怎么会搞成这样呢? 我听了很多故事,做了很多调查,当我听到的故事越多,心情就越复杂,已经不太是我原本想拍的那部电影了。我被推进了那个时代,我很想为这些老兵们,为因历史的荒谬而糟蹋青春的性工作者说点什么,所以就变成了现在的这样。
《军中乐园》不再是垫档拍摄的一个会赚钱的、好看的电影,它变成了一件我不得不做的事情。 我发现这场战争可能还在继续,那份荒谬从没有离开,人跟人之间永远不信任,国际上每天都有人死于轰炸,台湾岛内选举还存在着本省外省,两岸之间明明同源同种,血脉相连。
那些伤口一直没有疗愈,那些结都没有解开。想到这些,我就更想拍《军中乐园》,就更想直视这段历史。
我们能不能透过对一个时代的凝视而产生理解,有理解才可能有珍惜,才可能向美好的方向发展。 我衷心地期待内地能够上片,因为我的初衷是如此纯良,以至于倾家荡产。这样的题材可能有不能上片的风险,所以投资人纷纷离开,最后我成了主要投资人。
我希望所有应该看到它的人都能看到。我不认为一定会删减,因为它讲的就是这个民族浓浓的乡愁,那份对立是历史的一部分。而且表现的正是国民党的腐败,不是吗?我又没有消费、剥削性工作者,换句话说,情欲根本不是我的重点。我觉得应该用开放的心胸去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