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大均的诗句 屈大均的岭南“山海经”

2018-01-31
字体:
浏览:
文章简介:岭南远离中土,以五岭为界,自成一格.这片内蕴奇气的广袤大地,沐浴海风,山川青峻,终年湿热,万物葱茏.其赤云惊雷,山风海浪,村陌街墟,草木虫鱼

岭南远离中土,以五岭为界,自成一格。这片内蕴奇气的广袤大地,沐浴海风,山川青峻,终年湿热,万物葱茏。其赤云惊雷,山风海浪,村陌街墟,草木虫鱼,都通天地灵气,别有清健之气。这样的水土养育出的男儿往往元气充沛,生机盎然,不愿拘于一时之功、一己之利,在锱铢必较的小天地里耍弄拳脚。

屈大均,这位明末清初的“岭南第一才子”,怀复明之志纵横江湖,于笔墨纸砚之中挥洒才情,他的一生就是一部岭南奇书。

顺治四年(1647年),清兵攻陷广州,屈大均的恩师陈邦彦因起兵抗清,被清兵杀害。顺治七年(1650年),清兵再围广州,背负国难师仇的屈大均为避祸,在番禺县雷峰海云寺削发为僧,法名今种,名其所居为“死庵”,以示誓不为清廷所用之意。

顺治十三年(1656年),屈大均以化缘为名云游四海,奔走吴越、幽燕、齐鲁、荆楚、秦晋大地,北游关中、山西,入会稽至南京谒明孝陵,又上北京,登景山寻得崇祯死所哭拜,与顾炎武、李因笃、朱彝尊等交往甚深。又东出山海关,留意山川险阻,暗图复明大业。

返回关内后,积极游走于齐、鲁、吴、越之间,在会稽与魏阱、祁班孙等秘密联络郑成功起兵反清。顺治十六年(1659年)十月事败。顺治十七年(1660年)秋,屈大均访南京,与朱彝尊同游山阴,参加祁氏兄弟的抗清活动。

清康熙十二年(1673),平西王吴三桂在昆明起兵,屈大均赴桂,上书纵论兵事,被委为广西按察司副司监督孙延龄军。不久知吴只想划江称王,遂托病辞归。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郑成功的孙子郑克爽降清,屈大均大失所望,即由南京携家归番禺沙亭乡,终不复出,专事著述。

隐居乡野的屈大均依然不改游侠本色。只是这一回的游走,不在庙堂之上,却在天地之间。

他一袭布衣,一履芒鞋,穿行在村野巷陌,山河湖海之间,不亦乐乎。此地山川肥沃,草木繁茂,男人耕田贩鱼,女人种菜养蚕,田间地头海面,到处是山农渔民忙碌的身影。日出日落,照见山川大地一派宁和景象。潮涨潮衰,一任渔郎江海纵横。春天的时候,天地间朗润如洗,处处草长莺飞,海面上浪腾鱼跃,无数风帆正起。

他站在岭南的山海之间,忍不住长啸一声——端的是重整河山,海阔天空。

他铺开纸笔,开始写《广东新语》。他写他走过的山川,莳弄过的草木,还有乡野里那些好玩的、让人忘不了的事。岭南的山川万物如画卷般,在他的笔下徐徐展开……

【山水行吟】

屈大均回到家乡沙亭乡的时候,真的很累了。纵横江湖,为反清复明远走塞外,游侠江南,屡败屡战,眼见复明大业无望,爱妻华姜又猝然早逝,数十年奔波劳碌,他的生命消耗得快干枯了。他想歇歇。

屈大均家住覆船山脚下。山上遍布古松,风来时,松涛与风涛相舂,响震陋室四壁。屈大均顺势把山称为“舂山”,在宅前悬一匾额:“舂山草堂”。

给书斋取这样一个名字,屈大均费了一点心思。屈大均字翁山,“舂”音与“翁”音相近,故名“舂山”。屈大均知商朝隐士傅说“舂于深岩以自给”,东汉隐士梁鸿隐居灞陵山中,为人赁舂。而他历经丧乱,思以耕稼终其身,高舂而作,下舂而息,在“舂山草堂”度此余生。

屈大均每日里安坐舂山草堂,或临窗静读,或伏案著述。窗外几竿修竹,映得纱窗亮绿,自朝至夕,皆可望见烟光日影露气浮动于竹叶之上。他一天天平静下来。

在家久了,屈大均偶尔也出门远游。他一袭布衣,一履芒鞋,在岭南的山川中恣意行走。他想在岭南的山海之间再做一回游侠。这一回,不在人间,却在天地之间。

岭南群山,自大庾岭蜿蜒而来,一路崇山叠嶂,从广州府到茭塘,横亘百余里,如瓜蔓相缠,或合或离,一脉相承。山至虎门,奇峰陡起,直达海口。山海相连之处,从春至冬云蒸霞蔚,山风海浪瞬息万变,气象万千。

在屈大均看来,岭南大地以五岭为屏障,向着大海一路延伸,自有中原大地无可比拟的开阔磅礴气势。静观山水日月,渐渐成了这位布衣诗人的家常乐事。山气清明,他知夜晚必月色如水,水气朗润,他知白昼必风日妍丽。

西樵山离广州不远,是屈大均常去的地方。山里面多平地,遍种山茶,茶田中依稀可见村户人家,鸡鸣犬吠,若近若远。春天快来的时节,山林里寒气缭绕,山路两旁的山兰野梅都开花了,冷香在山野的杂草树木中一路穿行,和溪流的泠泠声交融在一起,宛若仙境。

屈大均一直往前走,直走到山重水复,云深不知处。

他来到英德。从南山寺沿城向西北前行,路皆青石砌成。村户人家,各傍小山而居,茅屋周围,古木长松遮荫蔽日,偶有风过,松涛杂沓而起,树影斑驳乱舞。屈大均歇息时坐在溪边,看砍柴的村女赤脚从水中淌过,溅起阵阵水花。一路看山观水,不觉之间就到了洸口,屈大均抬头见一巨石,上有米芾手书“宝藏”二字。

翩翩贵胄发配岭南为尉,米芾在这里发现了什么宝藏?屈大均心领神会。他知这山水之间,确有宝藏无数。

岭南山峦,自大庾岭一路绵延,分为两支。一脉南行,自南雄至广州,末干直走潮州。一脉西下惠州至罗浮。山峦之间,总有一水蜿蜒,山青水润,自成天然之机。

岭南山间多峡谷。西自德庆至高要,有大湘、小湘、羚羊三峡,称“西三峡”。北自英德至清远,有浈阳、香炉、中宿三峡,称“北三峡”。屈大均闭眼都能看见在群山之间萦回的一带绿水。水面上日光铺金缀玉,古木苍藤从两崖之上把盘旋虬结的枝藤茂叶倒垂下来,在水上搭成天然的凉蓬,舟行其下,可见树影迷离,波光潋滟,水色藏草则绿,蕴石则青。

两岸岩壁上遍生各色花木,与石色青白红紫相间,灿若锦屏。偶有瀑布横穿而出,水流纷披四注,飞珠溅玉。

岭南多山,山水相依。山色千变万化,天阴时笼烟雨,天晴时罩云霞,过午满目空绿,薄暮渐呈靛青。暮色初起,屈大均坐在舟中,看两岸青山由亮绿变暗,直至转成暗影。四周很静,只听见篙落水中的泠泠声。一轮明月自山顶升起,江空月静。

这样的夜晚,屈大均唯有静默,与山水相融。

屈大均最爱罗浮山。罗浮山由罗山和浮山两山相合而成。雨时二山相合,晴时二山相离,乍合乍离,玄妙无穷。骤雨初歇,屈大均登上山巅,见白云汹涌而出,浩浩无际,诸峰如浮汪洋之上,顿觉此身如不系之舟,浮于云海之上,直入太虚幻境。

罗浮山口有梅花村,村人广植梅花,冬春季节,落梅满地,牛羊蹄踏之处,皆有冷香。梅花盛开时节,村人用落梅醅酒,在村南麻姑酒田当垆卖酒。屈大均每下山来,都在酒田与村民对饮。卖酒的村姑要屈大均以诗换酒,诗人哈哈大笑,下笔疾挥,且饮且写,动辄千言。

梅花香似美人来,引得诗人酒兴诗兴如狂。他索性给自己取了一个别号为“花田酒田之农”,作《罗浮对酒歌》:“为农只是种花田,花换春醪不用钱。更向梅花村里住,梅花持去酒如泉。”

走的次数多了,屈大均方知罗浮山是一座香山。山上老树成片,树皮斑驳如鳞甲,剥下一块嗅之,幽香沁人,就算是外皮枯朽的残枝折干,木心仍香。罗浮山民皆为香农,终年采香木置于溪中,以水车舂之,制成香饼香条,沿溪而下,售往广州、惠州。屈大均把水车上舂香的石碓称为“香碓”,溪水则名“香溪”,并作《香溪曲》记之:

罗浮自是一香山,香使山人不得闲。

一棹香溪贩香去,香如尘土满人间。

行走山中,屈大均见百姓人家皆在日月山川里,自己沐晨曦风露,也沾了一身山川奇气,从此悠然坦然。

【渔歌坐忘】

屈大均每日里走在山海之间,接足了地气。南地的山和海,吸足了阳光,看起来朴素安宁,却是元气充沛,气象万千,自有一种蓬蓬勃勃的力量。他愿意从此在野地里活着,和山农海民一起,听潮起潮落,看万物生长。

野地里的日子,让他欢喜自在。

沙亭村靠近海边。从舂山草堂出发,经南海神庙,站在扶胥港口,只见海面上船帆星星点点,都是邻村渔民出海捕鱼的小船。渔民们每日随潮涨潮落,撒网捕鱼,抬眼眺望远方海天相接的地平线,低头瞅见满船的海鱼在阳光下扑腾,黄昏时上岸归家,径直拎两条新鲜活鱼剖开洗净扔进锅里,不一会儿就可闻见满屋子鱼香。

屈大均喜欢去茭塘走动。茭塘在广州东郊,早晚都有墟市。一到茭塘,迎面就会碰见刚从海里上岸的渔夫渔妇,抬着一筐筐形色各异的海鲜大步而来。鱼还在筐里蹦跳着,鳞片在太阳下闪得刺眼。渔夫渔妇都光着膀子,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汗珠子直滴。墟市里满是海鱼的腥味,新鲜潮润,生机勃勃,讲价交易声此起彼伏,买卖或以钱币交易,也可以米易鱼。

一天辛苦下来,渔民们就在沙洲上生火煮鱼。柴火冒出的白烟和砂锅里鱼汤的热气融在一起,在傍晚的天色中升腾。屈大均和渔人们席地而坐,围着砂锅吃鱼。太阳在海面上慢慢移动,把整个天边映得火红。晚霞散尽,天边一片清明。

屈大均端起酒碗,把村人新酿的米酒一饮而尽。这时候,他只想用大白话写渔歌:“船公上樯望鱼,船姥下水牵网。满篮白饭黄花,换酒洲边相饷。”

他又写:“鳝多乌耳,蟹尽黄膏,香粳换取,下尔春醪。”

渔人不懂他的诗,可他懂渔人。

茭塘河豚最美。自虎门至茭塘,六七十里海面所产河豚个小少毒,色黄而味甘,量多而价贱,渔人把它当作平常菜肴,随意大啖。一到秋天,茭塘海滨日日都有河豚之会。渔人用火燔河豚之刺,用滚汤淋洗再三,再加肥肉烹至皮骨尽脱,大锅端上,临海饕餮,真人生至乐也。

岭南之地,素有食鱼生之俗。岭海鱼生,以鲈鱼、黄鱼、青鲚、白鲩为上。泼剌剌新鲜出水的海鱼,去其皮骨,洗尽血腥,细刽为片。鱼生放入瓷盘,片片红肌白理,轻可吹起,薄如蝉翼,和以老酒食之,入口冰融。屈大均叹惋岭外之人“不知此味”,实为人间至品。

每到春天,南海海目山下海水澄澈如洗,屈大均短衣赤脚,荡舟而至山脚。此地鲥鱼最美,捕上来的鲥鱼可即时剖为鱼生。海水为邻,老酒佐餐,屈大均在舟中饱食鱼生,看一江春水东去,随口赋诗:“刮镬鸣时春雪消,鲥鱼争上九江潮。自携脍具过渔父,双桨如飞不用招。”在沙亭村,每有亲朋登门,家人不具鸡黍,用鱼生饷客,佐以家酿蜜酒,宾主皆两颊酡红,尽欢而散。

屈大均有时也和渔人出海,跟着他们认识了好多种鱼。他知道渔人是随季候捕鱼的,有“寒鲚热鲈”之说,说的是鲚鱼喜寒,至冬始肥,而鲈鱼畏寒,初冬从江入海,夏初又从海入江,一路奔向暖水,“热鲈”之名由此而来。九月时节,海面上和风习习,渔人告诉他,这刮的是“银鱼风”,银鱼正肥呢。网上来的小银鱼肉乎乎的,光滑无鳞,盛在白磁盆里,和清水无异,唯见两目黑亮如漆,煞是可爱,其肉鲜甜无刺,为海中佳品。

夏天的夜晚,他和渔人出海去捕鹅毛鱼。渔人有经验,不用网罟,只在小艇上点一盏渔灯,鹅毛鱼如扑火的飞蛾,见光就跳上艇,俄顷之间,满艇皆是上当的鹅毛鱼。“骗子”渔夫赶紧把渔灯熄灭,以免更多天真的鹅毛鱼扑过来,压沉小艇。鹅毛鱼气味绝香,也称“香鱼”。

屈大均处江湖之远,临海放歌,观潮起潮落,跟渔人一路漂到天涯海角,到夜晚枕臂躺在船头,叹一声:明朝事天自安排。

【耕莘钓渭】

除了偶尔在山海间行走,屈大均常年在沙亭村里过着平淡的日子。他观节气,知农事,每日里的生息劳作都依天时地气而定。

岭南常年暖热,只有初春时节有几天极冷,冬天寒不过两三天又暖和了。春夏时节,风自南来,催万物生长。一年四季,岭南大地风云变幻,与农事息息相关。夏秋之交,看天边红霞暮染,屈大均知飓风将至。腊月间南风骤起,原来是“送年南”驾到。

风乍起,雨随之而来。天晴时暴雨忽作,雨不避日,日不避雨,点大而疏,乡人称为“白雨”。白雨为炎热之气所蒸,岭南酷热,夏日白雨尤多,往往滂沱而至。但乡人喜白雨,因“早禾壮,须白撞”,稻谷吸足了雨水,长势喜人。

乡人最怕黄雨。日色微黄时下雨,其气溽热,最伤禾苗。夏天农事最忙,天晴天雨,都是老天恩赐,村民皆在田间地头忙碌,惟恐错失了天时。到了秋天,一切皆瓜熟蒂落,村民依旧小心翼翼,牢记世代相传的农谚,比如,“七夕有雨则八月无雨,处暑无雨则白露有雨”。村民忌白露雨,因这个节气所下的雨是苦的,稻谷沾了易成空壳,果木沾了长虫,蔬菜也会变苦。原来,雨也有甘有苦,春雨甘甜,秋雨苦涩。

立春之日,村民尤为看重,这一天,大地如同新生,一股气流从地底涌上来,万物都觉生机勃勃,村子里喜气洋洋。岭南以春寒为祥,一春之寒暖,依立春时节卜之,立春之日微寒,则一春皆暖,所谓“春寒春暖,春暖春寒”。天虽寒,天地间却是亮堂堂的,寒气也化作缕缕清明之气,在天地之间回旋。村民们又说:“春晴一春晴,春阴一春阴。”这些话在屈大均听来,都是天成的好诗,就像立春之时在草木之上缭绕的寒气,吸天地精华,妙不可言。

每到四五月间,岭南山中处处可见山民畬田。天气晴霁之日,山间白影浮动,皆为白衣山民悬于斜崖陡壁上,砍去横生杂木,自下而上燔烧山土,待土脂熟透,山民再翻转积灰肥田播种。岭南山土得天时地利,不加灌溉,稻谷自然秀实,甘香养人。山溪自山顶灌注而下,一水养百亩之田。

屈大均所住的沙亭村,有村民千户,皆以耕渔为业。村子距南海神庙不远。庙在扶胥江北岸,庙左的山峰上立有浴日亭,与庙遥遥相对的是一座叫烟管冈的山峰。草堂倚烟管冈为屏,与南海为邻,近可眺望扶胥日出,远可遥想罗浮晚青,海色山光尽收眼底。

屈大均住在村子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田间稻谷、地里蔬菜、屋前果木,在他眼里,都是知冷暖、感天时的灵物。闲坐书斋的时候,他总会抬头望望窗外的日色天时,雨疏风骤、云蒸霞蔚,都会牵动他的神经。二十四个节气,他烂熟于胸,每到时序更替之时,他总是静静站在田间地头,感知天地万物的每一点细微变化。

屈大均年年耕田,渐识南粤稻种。广州之稻,到每年十月即起土犁晒,立春后十日浸种,至小暑前五日稻谷尽熟,五月中即有新米可食,稻农称为“吊犁早”,稍迟者叫“百日早”,或“夏至白”,又有西风早、光早、乌早,都是早稻。早稻收获过后,稻农开始种晚稻,自夏及秋,稻田无时不获,无谷不备,稻农虽辛苦,常有新米可吃,亦知足矣。

岭南多产黏米,青黏赤黏白黏黄黏花黏银黏油黏薯粱黏鹧鸪黏深水莲,串起来就是一首色香俱美的叙事诗,糯米呢,有安南糯斑鱼糯白糯黄糯蕉糯油糯翻生糯荔枝糯安南糯斑鱼糯金包银糯,凡种异品,皆生长于岭南田野之中,村人以黏为饭,以糯为酒,各得其所。

荔枝是岭南一绝。岭南的山间地头,矶围堤岸,到处都种着荔枝树。夏天刚到,满树挂枝的绿果仿佛在一夜之间被太阳染成一片火红。山上产“山枝”,水边长“水枝”。山枝水枝,皆如一片红霞。

在屈大均的记忆中,每年的荔枝盛宴要从夏初扰攘到秋初。他看着荔枝挂在枝头,从青黄渐渐红透,村子里的水枝先熟,水面红波荡漾,接下来山枝也结果了,村子里渐渐热闹起来,亲友登门啖荔,商贩议价收货,像过节一样。从各处来的荔枝商贩,用栲箱把刚摘下的荔枝装好,捆上黄白藤条,运到扶胥江边。自扶胥历东西二舟到沙贝村,一路上舟船不绝,两岸绿枝红荔堆得像小山一样高,直向韶关驶去,过梅关而销往中原。

荔熟时节,屈大均常常会接到邻村邻县亲友的品荔邀约,隔不了几日,他就要坐船出门去赴荔枝宴。邻村沙贝距沙亭村仅五十里。此地泥土黄润多沙,所产荔枝风味绝佳。屈大均或乘一叶扁舟,沿扶胥江溯流而下,半日即抵村口,或渡江先到南海神庙,从祠外东行三十里即至。一路触目所及,皆是红荔映水映日,野香扑鼻,令屈大均深享野民之乐。

屈大均一袭布衣,或乘舟,或走路,穿行在村野巷陌,山河湖海之间,不亦乐乎。此地山川肥沃,草木繁茂,男人耕田贩鱼,女人种菜养蚕,田间地头海面,到处是山农渔民忙碌的身影。日出日落,照见山川大地一派宁和景象。潮涨潮衰,一任渔郎江海纵横。春天的时候,天地间朗润如洗,处处草长莺飞,海面上浪腾鱼跃,无数风帆正起。

屈大均站在岭南的山海之间,长啸一声——端的是重整河山,海阔天空。

【归去来兮】

安住草堂,每日耕田劳作,那些庙堂之上的壮怀激烈似乎离屈大均越来越远了。屋旁的老木棉在春天开花了,满树缀满红花,每一朵都像盛满红酒的酒杯。草木有灵,屈大均想:老木棉是在替他向天地感恩吧?

有时候,屈大均也为贫穷烦恼。看着满屋子的旧书,他忍不住给远在安徽的老友汪扶晨写信:“甚苦家贫,欲扁舟载所刻书,亲作吴越书估,半年跋涉,书售即还。”可是,谁会买他那些旧书呢?他好像没有想过。

好在岭南地气旺,好种菜。从春到冬,菜园里各色菜蔬轮番生长,绿葵白薤,沙姜胡葱,都是饭桌上的好菜。有时候灶下柴火正旺,屈大均临时叫小儿明洪快快从菜地里扯几把芥薹洗净下锅,几铲翻动,满屋子菜香。端上饭桌,看起来油绿,吃下去清甜,真是本色佳肴。

冬天,屈大均种葱。葱分木葱、丝葱。丝葱春种冬收,极香,属葱中贵品。屈大均种的是木葱,也就是胡葱,冬天种下,常年不萎。春天刚下过雨,屈大均会去菜地里割葱、割韭菜。雨水和着葱韭渗出的绿汁,加上一点泥味,很香。

春天,屈大均种芋。这时节种的是早芋。南地芋种很多,有黄芋、白芋、银芋、红芽芋,春种夏收的是早芋,夏种秋收的是晚芋,都长在岭南膏腴之土中。早芋有长长的紫茎,紫绿相间的枝叶,在炎阳下伸展,与土中的芋艿遥相呼应,占的是天时地利。

岭南河汊纵横,村口地头,到处都有水塘。夏天满塘青绿,茨菰莲菱次第生长,长势喜人。水面上绿叶亭亭,淤泥里白玉暗藏,草木皆知五色五行奥妙,该开花时开花,该结果时结果,顺风顺水,一派安然。莲藕、茨菰、菱角,内里皆粉白甜脆,吃下去养人。傍晚的时候,风凉水冷,村民们喜欢坐在池塘边的榕树下歇凉,莲叶田田,蜻蜓也飞累了,停在红莲之上。屈大均忍不住诗兴大发:

池塘风静水微波,野客朝朝负汲过。

菡萏东西花叶满,茨菰十二子孙多。

团团芋叶包青鲤,曲曲藤枝赶白鹅。

更向浮田亲摘菜,不辞寒雨湿渔蓑。

屈大均每日里在菜园浇水施肥,给果木剪枝除虫,应和着岭南风土的内在节奏,播种、锄地、栽培、收获。春天地暖荒生,夏天蝉鸣稻熟,秋天果香满园,冬天叶落花枯,他发现大自然什么时候都是兴致勃勃的,一年四季都在给山川草木换各色衣裳,红橙黄绿青蓝紫,园子里从没寂寞过。屈大均心领神会地接受了这份馈赠,自足又自在。

屈大均闲时酿酒。岭南山间多甘泉,四季花果不断,气香色红,正是酿酒的好原料。他在罗浮山上听村人说起,当年东坡就常常站在溪边,赤脚踩着水车舂米,磨成白面,用面、米、泉水相合,酿成美酒。这酒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罗浮春”,东坡把它送给好友邓守安饮用,说是“一杯罗浮春,远饷采薇客”。

屈大均在村里酿酒,也是就地取材,他取山间地头次第成熟的花果,酿成各色美酒,春天的仙茅酒,夏天的荔枝酒,秋天的桂花酒,冬天的蒲桃酒,都在屋角的酒瓮里飘香。他还酿百花酒,把各色鲜花投入酒缸,封缸两月,加沉香四两,以发群芳之气。开缸之日,满室山野醇香,邀三五友人聚于草堂,山茶花酒饷客,不亦乐乎。

说到山茶,屈大均也有自己的独创。距舂山草堂不远处有老井一口,井水甘洌,他处不及。井边有梨树一棵,树根得清泉滋沃,所产雪梨清甜异常。这棵老树,每年结两次果,二月开花则八月结果,九月开花则正月结果。可屈大均要的是叶子。

树上的叶子也落两回,七月的落叶呈深红色,正月的落叶却微紫,他和孩子们在树下捡起落叶,洗净晾干,用来煮茶。水也是从老井中汲来的。腊月里天正寒,屈大均独坐书斋,煮水烹茶,偶尔从书窗望出去,看到那棵老梨树,满树紫红的叶子,夹着簇簇梨花,老枝直伸向天空,很洒脱的样子。

春去秋来,日子就这样过去了。屈大均还在书斋里写着,随写随放进桌旁的竹匣里,书笺堆得越来越高。

康熙二十六年,屈大均的生活有了新变化。这年春天,他从高要的布水村娶回了墨西。布水村距端州不远,村中常年造墨,墨西未出阁时就闻惯了墨香,还跟着母亲长斋绣佛,嫁到屈家,她每日里站在书案前为夫君研墨,看他文思泉涌,挥毫不止,自己也忍不住要来笔墨,在一旁学写小楷。

其实,墨西还像个孩子,灵巧俏皮。不在书房,她就去园子里摘指甲花,把十个手指都涂得红红的。墨西来后,在园子里新种了香花菜,一丛丛地,开着细如米粒的紫色小花。墨西摘下花枝,在太阳下晾干,再采些翠绿的香茅叶,夹杂着卷好,去送给邻村的好姐妹。一路走过去的时候,空气都是香的。

墨西新嫁,屈大均在院子里种了一株花。岭南之土,适宜嫁接花木。他亲手把辛夷和木兰嫁接在一起。过不了多久,树就开花了,一白一紫,煞是好看。

这一年,舂山草堂的竹篱之上,开满了鲜红鲜红的木槿花。太阳一出来,数百朵木槿花一起开放,艳若红绸,在亮绿亮绿的枝叶间,像火焰一样蔓延。中间还夹杂着各色扶桑花,粉红、水红、黄的、紫的,灿若云霞。

从朝到暮,从仲春至仲冬,山间地头,各色草木依时依序本色开放,朝吸露,暮迎风,应和着大地的起伏节奏,兴兴头头地生长着。屈大均和墨西,每日里吃着粗茶淡饭,忙时耕田,闲时种花,日子就像流水一样淌过去了。